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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走到門口,苦主楊雄跪接,不知他哪裡借來一副急淚,愁眉苦臉地喊道:「知州相公申冤!」

  「起來,起來!我自然要替你緝凶,為你妻子雪恨,且先相驗了再說。」

  為的是女屍,只由苦主陪著仵作與穩婆在巧雲臥房內相驗。驗完了,仵作高聲稟報:「驗得女屍一口,左胸乳上一刀致命。傷口寬一寸二分,深三寸三分,別無傷痕。口中有血,並有舌尖一段,呈堂!」

  「什麼?」知州著仵作用白碟子托著一塊血污淋漓如豬肝般的髒東西送上公案,又嫌惡,又驚異,大聲問道,「怎的女屍口中有一段舌尖?」

  「啟稟知州相公,」錢書辦在一旁說道,「案情甚明,是一個看相的,用鐵鉤紮住牆頭爬到裡面,意圖強暴。楊潘氏咬舌拒奸,看相的情急成怒,一刀殺死了楊潘氏。」

  「何以見得是個看相的?」

  「現有幌子在此。」錢書辦從捕快頭腦李四手裡接過布招與帶鉤的繩子,一起呈堂。

  「叫『一清子』,你們知道有這個看相的沒有?」

  「沒有聽說過,不知是哪裡雲遊來的?」

  「噢!」知州又問,「可曾成奸?」

  「回知州相公的話,」穩婆答道,「未曾成奸。」

  「好,好!」知州相公看著楊雄說,「你妻子拒奸不從,拼死以保清白,如此貞烈,著實可敬。本知州職司教化,自當風勸,一定緝捕真凶,以安貞魂。那時候還要專章奏報朝廷,建坊旌表。」

  「是!」楊雄做出感激涕零的神態,磕個頭說,「若得知州相公做主,為小的妻子報仇,不埋沒她一番貞烈,知州相公的恩德,真正存歿俱感!」

  「我且問你,你家除你妻子以外,還有什麼人?」

  「還有個使女,名喚迎兒。」

  「這迎兒在哪裡,傳來問話。」

  「回知州相公的話,閻王爺傳了去了。」錢書辦說,「井邊有雙繡鞋,井中飄著一件女衣,那迎兒是投了井了!」

  「屍首呢?」

  「正在打撈。」

  知州相公不由得又皺了眉:「照此說來是兩條人命?」

  「是!」錢書辦答道,「雖是兩條人命,兇手只有一個,只要尋著『一清子』,真相自白。」

  「說得不錯!作速緝拿『一清子』。」

  「是!」錢書辦又說,「想那『一清子』此刻一定躲了起來,因為他的舌頭被咬斷了,見不得人,說不得話,自然藏而不露,這樣緝凶就難了,除非懸下花紅賞格。」

  「說得也不錯,懸賞花紅五十兩。若是窩藏真凶,知情不報,律有同坐明文,不是死罪也得流配邊荒。你回衙門,作速照我的話擬好告示,多多刷印,四鄉城鎮遍處實貼,好早早破案。」

  「是!」

  「我想這『一清子』舌頭斷了,少不得去看醫生。著李四多多派人,到傷科醫生那裡逐一查問,可曾見有這樣一個人。」

  就在這時候,皂隸來報淘井打撈,並無屍首。這便成了疑案。有人說這口井怕是個「海眼」,迎兒的屍體漂入汪洋大海了;也有人說,是兇手故作疑兵之計,其實是把迎兒拐跑了。由此推測,多半是迎兒合謀,作了內應。

  知州不相信「海眼」之說,便將楊雄傳來問道:「你妻子的那個使女,今年多大?」

  「約莫十六。」

  「平日為人如何?」知州說道,「十六歲也解得人事了,可有招蜂引蝶的輕狂樣兒?」

  楊雄心想,非要撇清了迎兒,才可保得張中立的安全,因而答道:「回稟相公,拙荊的那個使女,性情方正,為人穩重,無事從不出大門一步。」

  「這就怪了!莫非真個漂入汪洋大海了?」知州搔搔後腦頭皮,想了一會兒說,「反正都著落在那『一清子』身上,火速緝捕。」

  堂下齊聲答應,分頭辦事,一面去訪全城傷科醫生,一面刷印懸賞榜文在十字街頭、城廂外、人煙稠密的交通要衝,滿漿實貼,頓時轟動了薊州,家家戶戶都在談論著這件新聞。

  事情也巧,榜文剛剛貼出,照山進城,「一清子」三字映入眼簾,大吃一驚;按捺著一顆跳蕩不定的心,細細看完,才知道海和尚做下這等沒天理的事。但驚懼之餘,也不免納悶,聽說潘巧雲與他打得火熱,暗來暗往已非一日,如何下得了這等的狠心,生生咬下他一段舌頭來。

  嗐!照山自責:真相未明,怎好吃准了海和尚是兇手。此事不難水落石出,只看海和尚的舌頭便知!

  主意打定,城裡的事也丟下不辦了,翻身回山,一直來尋海和尚。踏進院子,只見胡頭陀慌慌張張從屋裡奔出來,攔住他問:「方丈,你老何事?」

  「尋你師父說話。」

  「我師父病了,剛剛睡著,方丈有話,回頭我說與他就是。」

  「既然如此,我看看他的病。」

  說著便往裡走,胡頭陀攔不住,只得由他。海和尚是一早從城門逃出來的,此時只好照胡頭陀的話,故意裝睡。然而面如金紙,口角隱隱有血痕滲出,看看床前幾上有幾包藥粉,封皮上隱隱有「傷科」二字。照此看來,事情是再無可疑的了!

  照山是奉公守法、規規矩矩的和尚,心裡在說:海和尚、海和尚!前世冤孽,你下山的時候,教我撞著,變成「知情」,不可「不報」。唉!當時聽我一句善言相勸,何致自惹殺身之禍?

  當時便密囑寺中和尚暗中看住了兇手,自己向附近磨坊借了匹毛騾趕到城裡,一直到縣衙門來報案。

  那時候正是皂隸訪著一名外號「孫一帖」的傷科醫生,說是前一天三更剛過,有人敲門求醫,是個道士打扮,因為舌頭斷了,說話含糊不清,不知姓甚名誰,亦不知因何舌斷。孫一帖替他止血配藥,弄了一個更次才得了事,臨走時那道士酬謝了五兩一錠銀子。不敢隱瞞,特將銀子呈堂。

  這便坐實了兇手確是「一清子」。如今又聽照山報案,知州又驚又喜。「照山,你倒是深明大義!」他喊,「來啊,庫裡發五十兩銀子花紅!」

  「上覆知州相公,」照山打著問訊說,「貧僧不敢領賞,朝廷的法度,人人該守,不足言功。但望知州相公體察實情,佛門敗類,只有海和尚一個。」

  「原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海和尚所行不端,是他自己的事,與你等一干素重清規的和尚全無交涉。」知州又說,「為防兇手潛逃,此刻便須逮捕,煩你引路。」

  「老朱!」胡頭陀嗔那在寺前賣厚朴湯的,「做生意只顧做生意,為何眼睛老望著行人?你看湯水潑了我一身!」

  「得罪,得罪!」老朱賠笑,自嘲,「我也是財迷心竅,若是祖上有德,發現了那個什麼『一清子』,立刻便有一筆小財好發。」

  胡頭陀心中一驚。「什麼『一清子』?」他問,「何以一見生財?」

  「咦!這麼滿薊州沸沸揚揚的新聞,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說與我聽聽!」

  「那『一清子』是殺人的兇手,殺了管牢的楊節級的娘子。到處貼著榜文,懸賞捉拿——」

  話還不曾完,只聽「倉啷」一聲,胡頭陀手中的湯碗,掉落在地,摔成數片。他倒也有急智。「你的碗好滑!」他問, 「值幾文錢?我賠你。」

  「老主顧,哪個要你賠!你再買一碗吃就是。」

  胡頭陀一面吃厚朴湯,一面打主意:海和尚捉將官裡去,自己也脫不得干係,不如救他一救。

  轉念一想:倘或告知海和尚,他一定央求結伴同逃,拒之不可;帶他一起走,卻是個絕大的累贅。受命報曉本無大罪,這一來反倒是明知故犯,不妥,不妥!

  於是胡頭陀打定了私自潛逃的主意,悄悄掩回海和尚的住處。正好他睡著在那裡,胡頭陀別樣不偷,只偷了他的一座赤金打造的佛像,揣在懷中,溜之大吉。

  須臾,照山帶領公人到達,甕中捉鼈,手到擒來。海和尚苦於開不得口,只將一雙眼睛閉了,任憑帶到堂上。

  「你如何逼奸不遂,殺了楊潘氏?」知州拍著驚堂木喝道,「說!」

  海和尚大驚失色,一雙眼睜得老大,「啊,啊」地吼叫。

  「你的舌頭呢?」

  真正應了快活三的話,海和尚有口難言,有冤難訴:嘴裡少了的一段舌頭,卻在巧雲口中發現,又有那個「一清子雲遊天下善觀氣色」的幌子,加上照山和傷科醫生那兩個證人,就是能說話也分辯不清了。

  「還有,」知州問道,「你將潘家的使女拐到哪裡去了?」

  海和尚大搖其頭,口中含糊不清地不知說些什麼,只看樣子是不肯承認。

  「啟稟知州相公,海和尚沒有舌頭,不能說話,給他紙筆,叫他招供吧!」

  「說得有理!」知州點頭,「叫他自寫供狀。」

  於是暗中受了楊雄囑託的錢書辦,提出警告:「海和尚,鐵證如山,你一條命總是保不住了,不如老實招供,省得受刑,皮肉吃苦。那迎兒想來也不肯從你,被你殺害了。你須細細思量,害一條命是死罪,害兩條命依然是死罪,何不放漂亮些?」

  海和尚雙淚交流,僕倒在地,提筆寫道:「情屈命不屈!要我如何招供,便如何招供就是。阿彌陀佛!」

  朝廷的文書到了,「故殺論死」,定了斬罪。行刑的那天,楊雄託病,命他新收的一個劊子手徒弟開刀,手段不精,海和尚受的就不止「一刀之罪」了。

  斬訖收屍,歸照山料理。逐出山門的花和尚,不得用佛門坐化的儀禮,一具臭皮囊送到火葬場焚化。照山念了半首蘇學士的偈子,送海和尚入阿鼻地獄:

  汝一念起,業火熾然;
  非人燔汝,乃汝自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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