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翠屏山 | 上頁 下頁


  「爹這是什麼話?」楊雄很孝順老丈人,趁此表明心意,「多承不棄,將令愛許了我,平時沒有孝敬到你老人家這裡,想起來總覺得虧負了什麼。若有何吩咐,只要我做得到,正好補報。」

  「不要你做什麼,只說與你得知。」潘公的語氣,是謹慎的從容,喝口酒又說,「後日清明,巧雲想到北部去上個墳,不知你可許她去?」

  聽得這話,楊雄心裡不是味道。北部上墳是上前任戶房王押司的墳。巧雲十六歲嫁了王押司,做得半年夫妻,便成了小寡婦。俗語道得好:「寡婦門前是非多。」既是這等年輕貌美,又說王押司掙下的昧心錢都變了巧雲的私房,若能勾搭上手,人財兩得,真正是一等一的福氣,所以遊蜂浪蝶整日裡在潘公門前不斷,巴望能邀得巧雲的那雙鳳眼一顧。日子長了,難免爭風吃醋。一天是張三保在那裡鬧事,恰好楊雄經過,三拳兩腳打得他不敵而退,舊仇加上新怨,張三保自此跟楊雄結下了不解之仇。

  不想楊雄倒是打出來一場喜事。潘公看他為人老成,又現做著兩院押獄,街面上頗有面子,便跟巧雲說了,把她許了楊雄,彩禮一概都免,辦喜酒反貼上了三口豬。為此,楊雄感激老丈人,每每與巧雲口角,吵得不可開交時,只要潘公出面說一句:「女婿,看我面上!」他便天大的委屈也忍了。

  然而此刻卻有些難以忍耐。巧雲與那姓王的,不過做了半年夫妻,死也死得五六年了,居然還念舊不忘,不知心目中又將自己置於何地?

  「我原說,你不要多心。」潘公有失悔之色,「早知你這等,我不說也罷。只是我不忍欺你,巧雲悄悄兒去上了墳來,你從哪裡知道?」

  這話說得誠懇,楊雄趕緊答道:「爹多疑了!我多什麼心?教她去就是。」

  「半子之靠,我是一般看待。因為你是明理的人,我才說與你知。」潘公又說,「王押司在日,對我亦頗盡心。他無兒無女,孤魂野鬼一個,不說曾做過親,就是一面之交的朋友,這清明節也少不得他的一盂麥飯、半陌紙錢。」

  「是!」楊雄答道,「爹是忠厚人。」

  楊雄口中敷衍,心裡在想潘公說一句:「上墳是我教巧雲去的。」哪怕是句假話,自己心裡也好過些。偏偏老丈人不說,楊雄就不能不疑心巧雲了。

  為此胃口大壞,巧雲做了一大碗腐皮酸筍湯來,他只舀了一匙嘗一嘗,便即擱下。

  「你看你!說要吃湯,做了來又不吃!」巧雲嗔道,「莫非真當我閑在那裡,心裡氣不過,沒事尋事,有意折磨人?」

  這又何用說上一大套負氣的話?潘公怕女婿認真,又有一場饑荒打,趕緊攔在前面埋怨:「女兒,你也忒難了!何不少說一句。一個人胃口不好,想吃吃不下,也是有的。再說又不白糟蹋,我來吃。」說著,便把那碗湯移到自己面前,大匙舀著往嘴裡送。

  楊雄生著悶氣,看老丈人的分上不開口。巧雲已經占了上風,也不便再說什麼。一夜無話,第二天剛剛起身,衙門裡來通知:「明日要出紅差。」

  「爹!」楊雄便說,「大姐上墳改日去吧!第一遭差使,少不得有人來賀,有交情的說了要送禮,須辦六碗四碟,請大家來敘一敘,一則還禮,二則聯絡感情。家裡不可無大姐照料。」

  「說得是!」潘公答道,「我來與她說,就改了後日去上墳。」

  老的吩咐,小的不便違拗,心裡卻是老大不快——上墳是假,燒香是真;燒香又是真中有假,「燒香看和尚,一事兩勾當」,才是真而又真。但明日是落空了。

  「可恨那姓楊的!」張三保咬著牙說,「眼看他勾搭上了潘家那雌兒,人財兩得;又眼看他添了額外差使,我就不信他真有那麼好的賊運!」

  「明日第一趟出紅差,聽說衙門裡都替他作面子,又是花紅,又是緞匹,好不熱鬧!」

  「動他!」有個外號叫「夜不收」的更夫,跳起來說,「三哥,我想到有個人,著實管用,只看三哥你有沒有膽?」

  張三保的外號叫「踢殺羊」,平日專揀軟弱的欺侮,因此「夜不收」這樣相問。而張三保對他人猶可,對楊雄也實在是仇結得深了,所以膽也大了!

  「怎叫有沒有膽?只等過了明日,看大家都叫我『踢殺熊』!」張三保挺著胸,伸出一隻手指戳一戳「夜不收」的肩頭,「你說,是怎等一個人,如何管用?」

  「這個人是個傻大個兒,不知哪裡來的,連自己的姓都弄不清楚!」夜不收說,「這個人練得一門功夫,不知道叫什麼名堂,也不明白他是怎麼練出來的,不過對付楊雄,一定管用。」

  接著,夜不收便講那傻大個兒的獨門功夫。張三保一聽大喜。

  「果然管用!」張三保說,「須這等下手,才能剝了楊雄的面皮,要他的好看。」

  當時便「調兵遣將」,做了安排。夜不收去尋了傻大個兒來。這傻大個兒生得好生磕磣的形象,鼻孔朝天,口角流涎,說話含含糊糊不知所云,與白癡仿佛。

  「這個人,」張三保不放心,悄悄問道,「有功夫?」

  「不信你就試一試!」夜不收轉臉看了看,招手喊道:「傻大個兒,過來!」

  傻大個兒十分聽話,一喊就來,垂著兩條軟不啷當的膀子,只望著夜不收齜牙。

  「你看見沒有?」夜不收指著土地廟的柱子說,「抱緊了它!」

  傻大個兒一言不發,走過去閉緊了眼,死抱著柱子。

  「等我叫你放手再放手!」夜不收轉臉對張三保說:「三哥,你試試看!一起上。」

  在一起的七個人,一齊動手去拉那傻大個兒的膀子,拉是拉動了,卻拉不開。待他一使勁往裡一收,將張三保的手腕子壓在裡面,疼得張三保冷汗直流,大聲急喊:「放手,放手!」

  他叫不聽,要夜不收說「放手」,傻大個兒才把兩條膀子松了下來。

  「好傢伙!」張三保連連甩著手腕,「跟鐵鑄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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