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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胡宗憲與羅龍文都不作聲。他們對胡元規這一問,有著相同的想法:此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胡元規如果不能意會,就只好讓他納悶了。

  胡元規畢竟亦是非常機敏的人,見此光景,知道其中必有不便形之於口舌的苦衷,那就只好猜了。要猜,當然往出乎常情的所謂「不測」方面去猜。人之不測,無非旦夕禍福,而禍福莫大於生死關頭;循此途徑去琢磨,一下就猜中了。

  「不知道猜得對不對,」他急於求證,而在這個場合又無須顧忌,所以率直問道:「翠翹是想借嚴府的勢力報仇?」

  語聲未終,羅龍文已以指撮唇,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說。顯然的,這是肯定他已猜中的表示。

  「啊!」胡宗憲亂以他語:「喝酒,喝酒!不必想得太多。」

  話雖如此,等設酌小飲時,仍舊是他先談此事。不過,所談的不甚緊要;只殷殷關注,要盡量讓徐海出海以前,能過幾天溫馨旖旎的日子。

  「翠翹作何打算,現在無法問,也不必問。我們只照她的話做好了。」胡宗憲說,「請你們兩位轉告:第一、她認為怎麼樣才能讓明山高興,就怎麼做。要錢要甚麼的,不必顧慮。第二、我亦贊成明山早早出海,應該如何安排,請小華費心。」

  「是了!」羅龍文說:「我會安排。」

  ***

  到了嘉興,最感到驚異的不是徐海,而是阿狗。

  他的驚異,不是因為徐海忽然有了新居,而是王翠翹居然能躲過一場災難。當然,當著徐海他不便動問,只是暗中加幾分注意,特別是王翠翹語言神態,希望能有所發現,可以解消他心中的疑團。

  結果,疑團不但不曾解消,反而加深了。因為他找不出她有這樣高興的理由——她,濃妝艷抹,笑容不斷,引導徐海和他看新居時,絮絮不斷地指點陳設佈置,那種得意的神情,近乎淺薄。在他的印象中,她不是這樣的人,為甚麼會一反常態?這個疑問一直盤桓在他腦中。

  徐海卻絲毫不覺有何可懷疑之處。驚喜不暇,連趙文華跟她如何「道謝」,都不曾問。只是一遍一遍地用指甲掐自己的手掌,要弄清楚眼前所見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夢境?

  「好像不是做夢。」他向王翠翹說:「你掐我一把看!看我痛不痛?」

  「傻話!」王翠翹說:「你怎麼會想到是夢?」

  「我做過好幾次這樣的夢,夢見有一個自己的家。如今果然有了!而且好像比夢中的還好。」

  「本來嘛,人生如夢,不必認真。想穿了,就會珍惜眼前。阿海,你現在甚麼都不要想,好好過幾天舒服日子,替將來多留下一點回憶。」

  「一上船,我就會想。想過去,想將來。」徐海心曠神怡地說:「想你,也想兒子。」

  「你要想兒子,最好另外娶一個。」王翠翹這樣回答,神氣不像說笑話。

  因為如此,徐海不能一笑置之,立即問說:「為甚麼?」

  「我不會有孩子。」

  「這又是為了甚麼呢?」

  當然是有緣故的。可是即令是過去有夫婦之實,如今更有夫妻之名,她還是覺得羞於出口,只含含糊糊地答說:「將來你就知道了。」

  徐海不免怏怏,不過,很快地就丟開了。生男育女是件大事,她何以不會有孩子的原因,他自然感到關切,只是他覺得暫時不去追究是比較高明的辦法。否則,追問不得要領,徒然損害了眼前歡洽的心境和氣氛。

  「你這趟要去多少日子?」王翠翹問。

  「恐怕日子不會短。」徐海說:「我要一勞永逸!這一趟去,拿汪直的事,完全安排好;如果中間還有需要回來接頭的事,我叫他另外派人來。這樣,我就好在五島幫他料理一切。」

  「怎麼?汪直還有很麻煩的事,要你幫他料理。」

  「不是麻煩,是瑣碎。汪直在那裏多年,搞的花樣很多,關係很複雜,不能說走就走。」徐海停了一下又說:「我這趟去,是雙方面的責任。一方面要對得起汪直,不能讓他投了過來,是落入一個陷阱,這一點,我現在相信胡總督確有誠意,不會害我對不起汪直。」

  「另一方面呢?要對得起胡總督,不能讓汪直投了過來又翻覆。是不是?」

  「你真聰明!」徐海笑容滿面握著她的手:「我的心肝肺腑,你好像都看得見似地。」

  「不要恭維我了。」王翠翹又問:「這跟你幫汪直料理一切,又有甚麼關連呢?」

  「怎麼沒有關連?我幫他料理得清清楚楚,就是斬斷他在日本的所有關係,絕了他的後路,省得他有翻覆之心。同時,我跟他始終在一起,就可以暗中監視他;如果中途一回來,他在那裏另外有了佈置,我怎麼知道。」

  「這該我恭維你了!」王翠翹笑道:「怪不得他們非請你去不可,你果然比他們行!」

  「這是我最後一趟為公家出力,全始全終,當然要拿些本事來,辦得起漂亮亮、圓圓滿滿。」

  「怎叫最後一趟為公家出力?將來不再管公家的事?」

  「管得還不夠?」徐海拉長了聲音說:「夠了!」

  「那,以後呢?」

  「以後!以後回家來陪你,抱孩子。」

  「好有出息!」王翠翹故意笑他,隨又正一正顏色說道:「你好像希望有一個孩子。」

  「一個?不夠,不夠!越多越好!」

  語聲未終,人影出現,領頭的是羅龍文,殿後的是胡元規,中間一位卻是不速之客——總督胡宗憲,輕裘緩帶,意態十分瀟灑。

  「啊!」徐海客氣地說:「不恭之至。」

  「我們來鬧新房。」胡宗憲微笑著說:「嫂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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