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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是她?」羅龍文笑了,「阿狗,我告訴你,翠翹拜了一位義母,鼎鼎大名的陸太婆。」

  「真的?」阿狗不覺顯露了稚氣:「尼姑拜乾娘,倒是新鮮話把戲。」

  羅龍文摸摸他的頭,笑逐顏開地說:「一切包在我的身上。走!」

  走到前面,只見徐海將一盤粟糕吃得只剩了一塊,阿狗便說:「既然你喜歡,索性把這塊也吃了。」

  「不好意思。」徐海答說,「吃得光光地,窮凶極惡難看相。」

  阿狗不由得向羅龍文望了一眼,彷彿在說:聽他這話,神智像是又很清楚。羅龍文懂他的意思,也瞭解其中的道理,只要有熟人陪在一起,徐海的精神就會好得多。照此看來,阿狗的看法不錯;只要有王翠翹在他身邊,一定可以使他恢復常態。

  於是陪著徐海吃過飯,閒談了一會,等他上床,羅龍文便邀阿狗與胡元規一起去看胡宗憲,準備有所陳述。

  ▼第三十三章

  「實在是想不到的事!」聽羅龍文細說了經過,胡宗憲心裏很難過,「公家太對不起他了!總要想個補過之道才好。」

  「這件事分公私兩方面來說。談公事,眼前當然談不到出海,汪直那面怎麼辦?」

  「公事我們另外談。你只說明山如何安排?」

  「還是照原來計劃,重圓樂昌之鏡。這件事可要分兩方面來談。一方面是請陸太婆勸翠翹還俗;一方面是要安排他們的雙棲之地。」

  「這很要緊!」胡元規說,「如果能找個山清水幽的地方,可能不受甚麼干擾。翠翹的一片柔情,細心照料,就更容易收效。」

  「那容易!」胡宗憲說:「我老家在新安江上,萬山叢中,住到我那裏去,不會有任何干擾。」

  「好倒是好!就怕引起誤會。」羅龍文遲疑著,沒有再說下去。

  雖然不說,胡宗憲也懂,還是怕趙文華疑心他跟徐海的關係太深。在胡宗憲想,以眼前他跟趙文華水乳交融的情況來說,即會有此疑心,亦不足為慮。不過他亦並無成見,表示如有更好的地方安頓徐海,他無不贊成。

  「我在想,還是西湖上好。」羅龍文說:「第一、有總督鼎力庇護;第二、彼此來去方便。」

  「這更容易了!」胡宗憲一口應承,「我派人去找地方,或者,你們去找,有合適的別墅,動用官帑買下來,借他住,至於不受干擾也可以辦得到,多派些人警戒好了。」

  「是!」羅龍文對阿狗說:「現在只有一件事了!這件事只有我們商量著去辦,不過,得過了明天再說。」

  ***

  第二天重陽。不但沒有滿城風雨,竟是艷陽普照,像暮春天氣。

  法雲庵中冠蓋雲集,兼且衣香鬢影,盛極一時。外面是羅龍文提調一切;裏面是陸太婆代做主人。趙文華不過安坐禮堂,與少數身分較尊的客人,如胡宗憲、阮鶚等人,寒暄閒談而已。

  日中開席,是徵調各香積廚的名手,集中在法雲庵調製的素齋。因為不備酒之故,外面的席散得很快;謝了主人,旋即告辭,轎車紛紛,霎時間散去了一大半。

  但裏面卻還熱鬧得很,文武官員與內縉紳的內眷,難得出門;所以遇有應酬場面,總是流連忘返。加以陸太婆為趙文華代作主人,一方面自己要面子;一方面亦感於委託的盛意,要替真正的主人做面子,所以打點精神,使出手段,應酬得八面玲瓏,更把女眷們吸引住了。

  可是,陸太譬如果沒有一個得力的助手,有手段亦無法使,這個得力助手就是王翠翹——出身勾欄、且經王九媽盡心教導過的王翠翹,論應酬功夫,當然高人一等;最利害的是,眼光無處不到。有那老實拙訥,默坐一旁看熱鬧,自慚形穢以致意興闌珊想告辭的都逃不過她一雙眼睛;翩然而至,慇勤致語,不過片刻功夫,就能令人傾倒不已,再也捨不得走了。

  無奈歡娛的辰光過得快。到得太陽偏西,如果不走,夜行諸多不便,不能不告辭了。只是客人是盡興而歸,代作主人的陸太婆卻已動彈不得,靠在椅上叫一聲「女兒!」

  這是叫誰?王翠翹驀然意會,歉疚地笑道:「娘!你老人家叫我?」

  「我動不得了!年紀不饒人,今天如果沒有你,局面不知道會糟成甚麼樣子?」

  「你老人家的人緣好,」王翠翹說:「總算對得起趙大人了。」

  「正是!」門簾一掀,趙文華出現,他在外面已聽見了王翠翹的話,接口答道:「正是如此,特來拜謝。」

  談得不多片刻,羅龍文與趙忠連翩而來,王翠翹知道他們跟陸太婆有許多瑣屑雜務要料理,趁此機會要將一件心中不安之事稟告心雲老師太。

  這件不安之事,就是認了陸太婆作義母,不知心雲老師太意下如何?照她的想法,一定不獲允許,這也就是她一直不敢明告的緣故。但愈拖延愈不安,一下午心神不定,不管怎麼樣,這件心事非吐露不可了。

  踏入心雲養靜的那座院落,她一顆心就比較踏實了。每次都是如此,若遇心煩意躁的時候,唯有此地才得心地清涼。她靜靜站了一會,然後沿著迴廊,直趨正屋。只見心雲老師太在昏黃暮靄中閉目打坐,手裏徐徐數著佛珠,口中輕輕唸著佛號;臉上餘暉照映,神智湛然。王翠翹不敢驚動她,在香爐中續上兩塊檀香;油燈中注滿了油,點根紙煤燃起了燈;攤開一本經,默默唸著。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聽得老師太在喊:「悟真!」

  「師父!」王翠翹應聲而起,轉臉看時,老師太已經下了禪榻。

  「功德圓滿了?」

  「是。」王翠翹答說,「實在很圓滿。」

  「你義母呢?」

  王翠翹一愣,旋即意會。偷覷師父臉色,依然一起慈祥,膽便大了些,陪笑答說:「我還沒有稟告師父,師父倒先得知消息了,師父,你可知道,這義母是怎麼認來的?」

  「你且說與我聽聽。」

  「是羅施主的辯才無礙,說佛門中亦講五倫,像師父,又是師,又是父。這麼在場面上一逼,徒弟心想陸太婆是本庵的護法,又最敬重師父,若說板起臉來不認,似乎不宜。故而徒弟順口叫得一聲。這是世俗之事,若能推脫,徒弟亦不願復惹塵緣。」

  「你的塵緣本來未斷,只是認義母亦是大事,怎說『順口叫得一聲』?其心不誠,大大不可!」

  這樣的回答,在王翠翹真是意外之喜,急忙答道:「師爺訓誨得是!」

  「你且坐了,我還有話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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