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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趙忠自然懂。而心情很複雜,既沉重,又感動,而且多少也有些得意。面色嚴肅地想了好一會,慨然說道:「趙忠低三下四,沒身分的人!承總督這麼看得起我,莫非我倒自輕自賤?如果我是那位將軍,不必總督吩咐,我自己知道要怎麼做?此刻,請總督把話交代下來,我一定要辦到。」他緊接著又說:「我也清楚,如果不是我辦得到的事,總督亦不會跟我說。」

  「你看,」胡宗憲對羅龍文說,「我說趙總管是有血性的不是?」

  「是!這是早就看出來的。」

  在他們這交談的頃刻間,趙忠又有進一步的意會。眼前的一粥一飯,無非民脂民膏,要救這一方百姓,第一件大事,便是那筆派額;索性漂亮些,不等他說自己來說。

  「總督!班師越早越好,那筆款子,算起來能湊多少?」

  胡宗憲聽此一問,心中大喜;意想中湊五十萬兩,防著討價還價,故意少說些:「至多能湊四十萬。」

  「四十萬就四十萬,我跟上頭去說。」趙忠說得很輕鬆。

  這下,胡宗憲真個喜出望外,舉杯相敬:「我為這一方百姓道謝。」

  趙忠謙稱不敢,乾了酒亦回敬了胡宗憲。接著將杯口用手掌蓋住,很認真地說:「總督,我的量淺,還有正事,再不敢喝了。」

  聽他意思堅決,自是主隨客便。飯後品茗,一盞茶罷,趙忠起身,道謝告辭。臨走之前,堅約羅龍文同行,說要作個竟夕之談。

  其實是長夜之飲。在書房中將酒果擺了上來,趙忠先有解釋,「為甚麼我在胡總督那裏推辭不喝?是怕酒後失言,只我們兩個就不要緊了!」

  「是的!我也看出來了;胡公敬你的那杯酒,十分貴重,可也十分沉重,不容易下嚥吧?」

  「一點不錯!我正是為此要跟你商量。」趙忠收斂了笑容說:「跟你說實話,到今天受胡總督那番過分的禮遇,我才懂得『為善最樂』這句話。然而這樁善事,我實在有點挑不起來。大話是說出去了,無論如何要做到,再說一句不量力的話,不但要做到,還想做得漂亮!」

  「何謂『做得漂亮』?」

  「要快,要沒有閒話。」趙忠皺一皺眉說,「我去硬勸,當然也勸得下來,不過不是費一番唇舌,就能成功的。上頭就算勉強答應了,過幾天在胡總督面前說幾句很難聽的話,就是我辦事不夠漂亮,你說是不是呢?」

  「你是要面子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想法。教我,能夠辦成功,就覺得很可以自慰了。」

  「這是你跟我的感受不同。如果你換了我,讓堂堂總督這樣子恭維,自然就會覺得非做漂亮了,不能算對得起人。閒話少說,小華,你的計謀最多,今天可要替我好好畫一道策!不然,不放你走。」

  「你不要逼我!」羅龍文笑道,「越逼思路越窘。你先把心事丟開,喝著談著,輕鬆自如地,倒或許有條奇計想出來。」

  趙忠聽他的話,不提此事,只海闊天空地想到甚麼談甚麼。這樣談來談去,慢慢有了一個集中的話題,是談趙文華的一切。趙忠對主人的陰私,十之八九,在他人面前不肯談,而對羅龍文則是例外。

  聽夠了聞所未聞的趙文華的秘密,羅龍文忽然問道:「你家那位信不信扶乩?」

  「怎麼?」趙忠反問一句:「你問這個,總有所指吧?」

  「無非借神道設教而已。」

  原來是想用降壇的乩仙來規勸趙文華。趙忠搖搖頭說:「這怕不行!他難得扶一回乩,不甚好此道。如果我說某處的乩仙很靈,而他不接口,我就說不下去了。硬勸,形跡太顯,變成弄巧成拙,反而不妙!」

  「那麼,醫卜星相之中,他比較信那一種呢?」

  「他相信卜課,星相也相信。」

  「這有法子了。」羅龍文欣然舉杯,「老趙,你聽說過杭州有個『隔夜算命』的『賽虛中』沒有?」

  「聽說過。這件事,太玄虛了!我不大相信。」

  「你見過就會相信。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賽虛中』會變戲法,我就用『賽虛中』來變一套戲法,如何?」

  「好啊!不過,人在杭州怎麼辦?」

  「有兩個法子,一個是請胡總督作東邀你家那位去逛西湖,順便算命;一個是索性將『賽虛中』搬了來。」

  「當然搬了來省事。」趙忠問道:「你有搬得動他的把握。」

  羅龍文斬釘截鐵地答了一個字:「有!」接著解釋原因:「『賽虛中』的把戲讓我戳穿過,不過,我沒有讓他下不了台,反而薦了好多生意給他。」

  「懷德畏威,怪不得!不過,小華,」趙忠笑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變戲法,又替他薦生意,教人去上當,不是不夠朋友嗎?」

  「不然!我薦去上當的人都是有道理的。譬如有人遭遇拂逆,心境不開,我勸他去『隔夜算命』,預先關照『賽虛中』,要安慰他。官運不佳的,說他指日高昇;以無後為憂的,說他來年必生貴子。還有些朋友,行為失常,要痛加針砭,我亦勸他去請教『賽虛中』,愛色的,警告他不可走桃花運;貪財的,提醒他財多身弱……」

  「原來如此!妙,妙。」趙忠撫掌稱賞,「小華,事不宜遲,明天就派專人去搬『賽虛中』。」

  ▼第三十章

  在邀請「賽虛中」到嘉興來的那幾天之中,趙忠已經將胡宗憲實在為難的情形,舉了許多實例,旁敲側擊地勸趙文華讓步,可是效果不大。趙文華表示,沒有半數,絕不班師。

  這當然是說說而已。班師之期,已經奏報朝廷,豈能容他任意拖延。但看意思,即或四十萬兩銀子能買得他動身,亦是不歡而散。因此,趙忠將全部希望都寄託在『賽虛中』身上了。

  「賽虛中」終於來了。「設硯」之處,是羅龍文替他預備的;石座牆門,黑漆雙扉,進門一個大天井,三開間的正屋,西面一間打通,作為來休息等候之處,東面一間四壁圖書,中設一張花梨木的書桌,文房四寶,無不精美。光這氣派,就很能唬人了。

  到了第三天,趙忠有意違誤趙文華的召喚去算了個命。回來向主人請罪,解釋原因,趙文華罵了他一頓,出過氣後問道:「甚麼『隔夜算命』!靈不靈?」

  「當然靈!就為了他說得靈,一時著迷,忘掉辰光,才耽誤了正事。」接著,便細談『賽虛中』的玄妙,自然加油添醬,說得天花亂墜。

  「有這樣的事?我倒不大相信。」

  「不信就試一試。不過,我不能陪了去。」

  「為甚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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