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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趙總管是指那四方硯臺?那可太冤枉我了。」胡元規說,「你老好此道,是我的第一個大主顧,既有好硯,我怎麼敢不先送到府上?那天打好包,正要出門,羅小華來了,談起此事,他說:巧了!我正受人之託,要送一份禮給趙總管。有這樣現成的好東西,省了我多少事。是如此這般的經過,你老是不是冤枉了我?」

  「原來如此!倒錯怪了你。」趙忠問道:「他出了你多少銀子?」

  「這,你老就不必問了!反正若非是送你老,銀子再多,我也不能讓給他。」

  「承情之至。」趙忠問道,「還有甚麼好東西?」

  「餘下的多不中法眼了!」

  胡元規又搬出好些硯臺來,不是次品,便是假貨;正在品評之際,羅龍文回來了。

  「你怎麼不住總督衙門,住在這裏?」

  羅龍文笑笑不答,指著硯臺問:「可看中了幾方?」

  「曾經滄海難為水!這些也還不錯,不過比到那四塊,可就差得遠了。」趙忠很客氣地對胡元規說,「請暫且收起來吧!」

  胡元規親自收拾硯臺,提了出去,隨即又親自帶人來陳設酒果,檢點茶水。諸事皆妥,悄悄退了出去,方便趙忠與羅龍文促膝深談。

  「小華兄,我們相交至厚,我不必在你面前說假話,更不會在你面前耍手腕。我有句話先請問你,剛才我到總督衙門去訪你,門上說你昨天離了那裏,一直不曾再去過。是不是胡總督跟你生了意見?」

  羅龍文很高興自己故意跟胡宗憲疏遠的情形,已為趙忠所發現。不過,他的這一回,卻不能率爾回答,強調傾向於趙文華這方面,固然容易取得信任,可是人家也許會想,胡宗憲對他信任有加,而他居然叛離,看來此人無情無義,不可寄以腹心。倘或說得不夠分量,使趙忠以為他仍然與胡宗憲保持著密切的關係,當然也就不會以肺腑之言相告。這輕重之際的語氣,如何才能拿捏得恰到好處,頗費一番斟酌。

  好在沉吟的神態,不會引起疑慮;因為這在對方設身處地去想,會感到是句很難回答的話。果然,趙忠又開口了:「你如果覺得不便說,可以不說!」

  「是的!我很為難,也可以說很痛心。其中的委曲,請恕我不便細說,總之,胡總督不能再期望我跟從前那樣,對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趙忠點點頭,「我懂了!」他說,「大概胡總督有甚麼對不起你的地方。我也不必去多問。我只跟你商量一件事,上頭對班師的意思也活動了,不過太便宜胡總督,覺得有點划不來!」

  羅龍文早就想過,沒有大大的一串銀錠燒送,不能退鬼。這在胡宗憲當然也是準備要破費的,不過,一草一木都取之於地方,能省一文,地方便多受一分福。這樣想著,便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才是最聰明的說法。

  最聰明的說法是,先附和著,探明「盤口」,再在暗中設法。「當然便宜了胡總督!」他說,「一班了師,他肩膀上就輕鬆得多了!」

  「是啊!他應該知道。」趙忠問道,「你看,該怎麼跟他說?」

  「說法很多,先要看趙大人的意思如何?」

  這便是羅龍文在探問盤口。趙忠當然也知道他的所謂「意思」,是指班師的條件而言。這一點他不便貿然有所主張;不過,可以先下個伏筆。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家的那位頭兒,看起來威風赫赫,既富且貴,好像要甚麼有甚麼;其實他的苦楚,是局外人想都想不到的。」趙忠停了一下說,「只談上一次回京,不知道多少官兒存著極大的指望。不說別的,只說相府上上下下,幾百口人,個個都要應酬到,光是這筆花費就不得了!」

  「是!我明白。」羅龍文趁機說道,「我看這件事不必客氣,該要多少應酬,不妨跟胡總督直說。他自己也經過這樣的情形,想來總瞭解其中的甘苦。」

  以羅龍文的立場,只能順著他的語氣敷衍,同時很慇勤地勸酒。胡元規很講究飲食,待客的餚饌,更加精美;喝的又是窖藏十年以上的陳年花雕,趙忠開懷暢飲,逸興遄飛,說話漸漸地不甚思考了。

  「小華兄,都說你的腦筋好,慣會『死棋肚裏出仙著』,我此刻倒要請教你。汪直是海盜的首領,他那『老船主』的綽號,連皇上都知道;這樣一個罪魁禍首漏網了,而硬說他窮途末路,生死不明!你想,皇上會相信嗎?」

  這一問絕非醉話,羅龍文心想,此一說法原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交代門面,不可深究。否則,如此刻趙忠的質問,真如走江湖一知半解的醫卜星相所畏憚的那兩句話「若要盤駁,性命交脫!」竟無詞以答。

  「哈,哈,也有拿你羅師爺難倒的時候!」趙忠得意地引杯快飲,「我到想出一個法子,教了你吧!你跟胡總督去說,那套鬼話,讓他叫人寫在陳東的口供裏,不就容易叫人相信了嗎?」

  「啊,啊!」羅龍文心悅誠服地舉杯相敬:「自愧不如!謹受教。」

  趙忠越發得意,也就越發有興致談類似的這些難題,「不過,話雖如此,汪直到底不是好相與的。」他用關切的語氣說,「此刻是照我的這一計,足足可以搪塞過去了;萬一汪直捲土重來,那時胡總督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不會的。」

  「何以呢?」

  聽他這一問,羅龍文才發覺自己出口太快,失於輕率。一時懊悔不迭,便無法很快地找理由來解釋了。

  「小華兄,」有了酒意的趙忠,目光反而更加銳利,緊盯著他說,「彼此心腹相共,莫非還有不便出口的話?」

  羅龍文悚然心驚,自己花了多少心血,才能取得他的信任;若一起疑就會細細去想,難免有破綻發現,那一來豈非前功盡棄?

  有此深重的驚惕,更是口不擇言,「陳可有消息帶回來,」他說,「汪直可能會投誠。」

  「噢,有這話!」趙忠更加注意,「怎麼沒有聽見說起?」

  「事情沒有籌劃好,說了徒亂人意。」

  「那,是怎麼在籌劃呢?」

  「首先要找一個人……」羅龍文突然住口,恨自己恨得要死!這才是真正的失言,他緊閉著嘴,準備應付很銳利的詢問。

  果然,趙忠毫不簇松地問:「找誰?」

  「找一個逃得無影無蹤的人,明山,就是徐海。」

  「徐海?為甚要找他?」

  「據說汪直有話:非徐海去,不能談投誠。」

  「由此可見徐海是汪直的死黨!」趙忠問道:「徐海逃走了,跟他在一起的那個小伙子阿狗,怎麼又到嘉興來了,而且還替胡總督出了大力?」

  這一問,抓住了漏洞,犀利無比;但卻難不倒羅龍文。因為剛才語言支吾,是一時心神不屬;只要他心裏有防備,思慮能集中,那份隨機應變的本事,是無人可及的。

  「老趙,不瞞你說,」他從容答道,「如今希望就寄託在這個小伙子身上;只有從他身上,可以追出徐海的下落。老趙,你喝杯酒,聽我談這件事,也算一本傳奇。」

  羅龍文長篇大論從奉趙文華密令,派兵圍捕徐海與阿狗談起。他坦率地承認,自己犯了兩大錯誤:第一是顧念香火之情,不即下手;第二是過於信任素芳。當然,如果沒有那個意想不到的地道,這兩點亦就不算錯了。

  著意形容了素芳捨生掩護徐海與阿狗以後,他說:「匹夫匹婦之義,自然可感;但我不能以私廢公,當時找到地道入口,派人下去搜查。哪知道這兩個傢伙鬼計多端,弄了些鐵釘碎磁片,灑得一路都是,士兵很吃了些苦頭。等清理乾淨,搜到出口,已經鴻飛冥冥了。」

  「出口在甚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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