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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我聽他的話,親筆下了兩張條子給他。」趙文華講了胡宗憲的議論和那兩張條子的內容,又問:「趙忠,你看我做錯了事沒有?」

  趙忠在主人面前說話是無須顧忌的,又因為趙文華不一定聽他的話,做好做壞,全憑主人自己抉擇,他的責任甚輕,更可暢所欲言。此時率直答道:「老爺,照我看,老爺一件事錯,一件事不錯。老爺要先聽哪一件?」

  「不錯的那一件。」

  「不必再勞師動眾去殺倭人,是不錯的。當初老爺有這個意思,我就勸過,倭人已經就範了,殺他們勝之不武,皇上不見得就會當老爺有功勞。如果殺不光,逃出去搗亂,反變成自找麻煩了。老爺寫那張條諭給胡總督,是件好事。」

  「這一說,那麼另一件事做錯了?」

  「是的!老爺倒想,有功不賞,反而要殺;以後哪個還敢替老爺賣命?」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趙文華搔著頭皮,苦笑著說,「無奈當時他逼得好利害,我竟招架不住!」

  趙忠忍住笑問:「那麼,老爺,現在怎麼補救呢?」

  「要問你啊!」

  「現在還不要緊。吳四藏得很嚴密,胡總督一時抓不到。」趙忠想了一下答說:「老爺,這張條諭非收回不可!」

  「能收回最好,可是怎麼說呢?」

  「就說弄錯了!吳四原是派出去的密探。各營派個把密探這種小事,用不著先動公文備案;所以老爺弄錯了,也是不足為奇的!」

  「言之有理!」趙文華的思路忽然又暢通了,「你隨便關照哪一營,來一角公文為吳四報獎,我就憑這通公文跟他說話。」

  趙忠答應轉身而去,就近找駐守嘉興松江一帶,來自山東的一個營,備辦為吳四報獎的公文。這一下,耽擱的功夫就大了。

  ***

  守在湯圓店的老朱,可為難了!等到日已過午,不見姓陳的出來;怕阿狗焦急,只好先回去作個報告,再作道理。

  聽得老朱的報告,阿狗憂喜各半。喜的是畢竟有了線索;憂的是經此蹉跎,吳四可能已被移到了別處,查緝更為不易。但目前除了姓陳的以外,別無可以下手之處。就像失足落水一樣,抓著一塊木板,只有死塌心地從它上面找生路了。

  於是,他先將老朱大大地誇獎了一番,接著便說:「這條線千萬不能斷,我們再翻回去,越快越好。」

  「好!」老朱響亮地答應著,精神抖擻,勁頭十足,這不僅因為阿狗的鼓勵,而是本來心掛兩頭,一籌莫展,現在既已通知了阿狗,重新翻回去時,便只要對付姓陳的一個人,肩頭輕鬆,做事便起勁了。

  兩匹快馬,一路急馳,而阿狗心裏的念頭,卻比馬蹄還要快。如果姓陳的見著了趙忠告了密,就必然會出現兩種情況:第一、姓陳的馬上得趕回來,免得發覺他失蹤,會露了馬腳。第二、趙忠當然要作戒備,更要採取行動,譬如派人去通知朱友仁;甚至將朱友仁找來,當面交代。可是,現在照老朱所說,趙家門前,平靜異常,這又怎麼說呢?

  唯一的解釋,就是姓陳的根本沒有見到趙忠,而這樣的一件機密,又不便跟第二個人說,所以在那裏坐等。照此判斷,朱友仁還不知道這件事,而吳四亦仍舊住在朱家,事情就比較好辦了。

  轉念到此,大為興奮,不過他的頭腦仍很冷靜,一出門就已想到的,不可打草驚蛇的警惕,此刻並未忘記。將到趙家時,兩腿一夾馬腹,趕到前面向後做個手勢,示意老朱暫停。

  老朱勒一勒韁,馬由疾馳改為小跑,由小跑改為緩步,等兩匹相並,阿狗說道:「我們不要進巷子。」

  趙家住在學士橋邊,下橋轉彎,夾河兩岸,稱為「河下」。趙家是在東河下第二條巷子裏。到了那裏,相繼下馬,馬匹無人照管,只好暫繫在柳蔭之下。入巷之時,阿狗才將他的想法告訴了老朱,叮囑行跡切須當心。

  「我知道,我知道!」老朱很佩服阿狗想得深,心誠悅服地答應著。

  去不多遠,聽得馬蹄雜沓,回頭一看,有四、五匹鞍轡鮮明的馬,進了巷子。阿狗眼尖,看出其中就有趙忠,趕緊將老朱一拉,閃入一家裱畫店,仰臉看著正在裝潢的字畫。等馬蹄聲過去,方又出門。

  「趙忠回來了!」阿狗說道,「我料得不錯吧?」

  「料事如神!」

  「不要恭維我了。現在我想到一件事,趙家有沒有後門?」

  「這……」老朱一愣,「我也不知道。」

  「我想,姓陳的或許不知道我們在等他,仍舊會走前門。」

  於是阿狗命老朱守在巷子西首,自己把住東面的口子,只要姓陳的出趙家大門,便逃不過他們倆的掌握。但如另有後門,而姓陳的又走後門溜走,便是一場空。人手不足,部署不周,唯有聽天由命了。

  東面是要道,趙家有人進出,幾乎都從阿狗面前經過,大都神色安詳,不似去辦急事的樣子。這使他略略放了些心,看樣子趙忠還未派遣急足去通知朱友仁,移走吳四。

  可是姓陳的卻一直不露面,正等得不耐煩時,突然覺得眼前一亮,趙家出來一個人,面貌很像姓陳的。再想看第二眼,已辦不到,因為人已轉臉向西而去,彼此只見過一面,印象淡薄,從背影上去看,是無法確定的。

  現在只有寄望於老朱了,第一、不要漏掉;第二、不可魯莽。一個念頭不曾轉完,發覺那人已經轉身,而且拔步飛奔,正面細看,果然是姓陳的!而如此倉皇而逃,不用說,必是發現老朱在攔截之故。

  阿狗自然也要攔截,腳步剛剛移動,看到姓陳的從裹腿中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回頭向後看一看,舉著匕首示威,想嚇阻老朱。巷子裏當然起了騷動,行人紛紛走避到家簷下,街心空宕宕地只有他跟老朱兩個人,一前一後在追逐。

  這就不能硬攔了!阿狗心想,這時候誰要攔他誰倒楣。除非像素芳那樣有空手奪白刃的功夫,以不攖凶鋒為妙。

  這一來,要擒此人,便得另想別法,時機急迫,難容細思,好得阿狗的心思快,看到賣豆腐腦攤子上的條凳,立刻有了計較,捏準時機,將那條凳使勁一推。推到街心,也正是姓陳的趕到的時候,要想收步,萬萬不能,唯有邁步跳了過去。這也很難,腳步一錯,絆在條凳上,反因作勢欲跳的緣故,衝勁十足,摔得更重,合扑一跤,摔破了嘴唇,那把匕首當然也脫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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