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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第十六章

  「沙船不能入內河,誰也知道。」羅龍文說,「胡總督的意思是,請你們在乍浦下船。」

  乍浦是個很好的避風港。可是再好的港灣,近岸之處,總是淺灘,沙船只能泊在水深之處而無法靠岸。人上沙船,可用小舢板駁渡,那許多輜重要上沙船,是不是小舢板所能轉駁,大成疑問。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羅龍文理所當然地進一步解答對此事有瞭解就必然會有的疑問。第一個疑問是,以桐鄉為中心迤邐分佈在方圓百里以外的人和貨,如何集中到乍浦?這在官方看來不是甚麼繁雜的任務,輜重方面,徵發伕子代為肩挑背負,或者調動車輛代運,因為路程不多,且皆平坦,均無不可。至於要走的人,勞動雙腿,走個幾十里路,更不在話下。

  「是的。」江稻生聽罷第一個解答,深表滿意,「只要能派伕子運輜重,上船的人自然徒步。不過……」

  「江二哥,第二個難題,胡總督也早想到了。」羅龍文搶著說:「沙船平時運軍需,無非糧秣、兵器、被服之類,都不算大件頭;士兵涉水負運,毫無難處。如今你們的輜重,很有些大件頭,不說別的,就譬如你坐的那張紫檀太師椅,一個人就不容易搬得動,更不用說甚麼涉水而渡,所以非搭浮鋪不可。」

  浮鋪就是浮動的碼頭,製法與浮橋大致相同:用許多小船排在一起,拿鐵索貫聯固定,上鋪木板,由浮灘一直鋪到海船所下碇的水深之處。所不同的是,浮橋是一長條;浮鋪是一大片。浮橋能渡人即可,顛簸不妨;浮鋪要如履平地,工程自然艱難得多。

  「搭浮鋪不是件容易的事。」江稻生有些懷疑:「那得要多少時間才搭得好?」

  「唯一的難處,唯一要請大家忍耐的,也就是這一點。搭浮鋪倒不需要多少辰光;調集木板、小船,定打鐵鍊子,總得一個月的功夫。材料齊集,動工要半個月,稍為打寬些,定他五十天,一定可以完工。」

  計劃看來很切實,因為都是胡宗憲所辦得到的。唯一的顧慮是,官方究有幾許誠意?倘或是個陷阱,一兩萬人集中在海邊,讓官方調集大軍圍剿,前臨大海,後無退路,如何得了?

  即使沒有這樣的疑慮,江稻生也無權作出承諾。他的首要任務,是盡量澄清疑問,不過此時心中所存的這個疑問,卻還不便提出來要求保證,只能就搭建浮鋪的工與料兩方面還不能明瞭之處,請羅龍文解釋。

  羅龍文歉然地笑了:「實在對不起!說實話,浮鋪是怎麼個樣子,我還沒有見過。我生長在徽州的萬山叢中,從沒有見過海。」他說,「至於浮鋪,既有這個名目,當然有這樣東西;如說搭建費工費料費錢,不大容易,這話或許不錯。不過以總督的地位,管轄多少兵馬錢糧,若說連搭一座浮鋪的力量都不夠,那是絕不會有的事。」

  這幾句話,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說得很老實,也很透澈,使得江稻生增添了幾分信心,深深點著頭說:「我想拜託羅師爺,明天是不是能找一個搭浮鋪的工匠,跟我談一談?」

  「好!這容易。明天我找一個內行來。」

  「多謝。」江稻生說:「明天談過以後,讓我澈底弄清楚了怎麼一回事;要多少功夫;由浮鋪上船,該注意些甚麼?後天我就回去報告了再說。」

  「是的,是的。做事原該這樣按部就班一步一步來。」

  到此為止,羅龍文就不談公事了。但也沒有起身辭去的意思,他的態度很自然,彷彿熟朋友無事來訪似地,隨意閒談著。

  談到胡宗憲與趙文華的關係,羅龍文忽發感慨:「做官的人,特別是做大官的人,有時候也難說!胡總督與趙尚書交情深,是大家都知道的;胡總督與趙尚書各有心病,大家就不知道了!」

  「喔,」江稻生試探著問:「莫非是為了爭功?」

  「倒也不一定是爭功,是為保自己的前程。」羅龍文說:「趙尚書領了那許多人馬,耗費了那許多糧餉,自然是想好好打個勝仗,但又唯恐胡總督掣他的肘。這是趙尚書的心病。」

  「那麼,胡總督的心病呢?」

  「胡總督是唯恐他帶兵入境,第一,騷擾百姓,替他惹很多麻煩;第二,趙尚書一打了勝仗,相形之下,就顯得胡總督無用了。你知道的,」羅龍文放低了聲音說:「不是我大逆不道,皇帝背後罵昏君;當今的這位皇帝,為人最刻薄不過,翻臉無情。胡總督深怕這一來皇帝不高興,充軍殺頭,甚麼不測之禍都有。所以胡總督的心病,比趙尚書更重。」

  聽得這番話,江稻生大有領悟。原來胡宗憲搶著要招撫,為來為去是為他自己的前程,照此看來,倒確是有誠意的。

  「江二哥,」羅龍文彷彿談興一發,有不能自制之勢,接下來還是談胡宗憲:「我們憑良心說話,胡總督對浙江人總算不錯。別的不說,只為趙尚書帶來的幾十萬人,不讓他們進入浙江境界這件事,就不知道打了多少饑荒,幾幾乎翻臉!這就很難得的了。」

  江稻生原負有秘密任務,照陳東的囑咐,應該相機刺探軍情;如今聽羅龍文談論得很起勁,靈機一動,心裏在想,此刻不正好套他的話嗎?

  於是,他故意裝作不信似地,「羅師爺,」他搖搖頭:「哪裏來的幾十萬兵?」

  「你不信我數給你聽!」羅龍文知道他的用意,將計就計,裝得略帶負氣,非要辯個清楚不可的神情。當然,如果熟極而流利地背下來,便顯得太假了,所以他一面思索,一面數道:「京營神槍六千、涿江鐵棍手一萬二、河南葫蘆兵,喔,不!那是另一路。德州民兵、保定箭手、遼東義勇衛虎頭槍手、河間府尖兒手,每處也都是六千,這就多少了?」

  江稻生很用心地在替他計數,因而回答得很快,「五個六千,一個一萬二,」他說,「總共四萬二。」

  「這四萬二是從運河南下的;還有,陝西兵是從汴河下來的……」

  有從汴河而來的,有從陸路而來的,照羅龍文的計算,連原有兵員,總計達四十萬之多——實數只有二十萬,羅龍文為了張大聲勢,有意虛報了一倍。

  江稻生有些將信將疑,疑的是數目。不能不信的是,趙文華奉旨督剿,大徵軍伍,兵符如火,騷動各省,是盡人皆知的事實。

  「你想,江二哥,」羅龍文又說:「這四十萬人,統通開到浙江,不就像來了無計其數的蝗蟲?為此,胡總督跟趙尚書力爭,說是彼此和解已談得差不多,一定可以化干戈為玉帛,請趙尚書下令,暫且按兵不動。趙尚書看在過去的份上,勉強答應了,不過也有限期,而且限期很緊。如果你們這方面拖延不決,限期一到,趙尚書是決不肯再展延的。那時候,江二哥,不必我說,情形就很悽慘了。」

  江稻生一聽這話,未免膽寒,不過表面上反倒顯得強硬了,「羅師爺,」他提高了聲音,像吵架似地問:「你的意思是,四十萬對兩萬,以大吃小,我們這面一定沒有生路了?」

  「不是這話,好漢只怕人多,二十對一,總有點吃力。這也不去提它了!我說的悽慘是指浙江百姓而言。江二哥,」羅龍文又換了一副表情,形容黯淡,眼圈發紅,真有為民請命,聲淚俱下之感,「浙江的百姓,苦頭吃得也夠了。倘或因為你們不肯和解,四十萬大軍開到浙西,只怕地皮都要翻身!你們又何苦造這個損人不利己的孽?」

  江稻生深為惶恐,不自覺地說實話申辯:「羅師爺,羅師爺,我沒有說,我們這面不肯和解。」他說:「這番利害關係,我完全清楚了。只等明天跟搭浮鋪的工匠談過,後天一回去,我一定勸我們那面的頭兒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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