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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這暗中通了關節的經過,江稻生絲毫不知,在阿狗擎燭映照之下,取出一張地圖讓羅龍文看。西起石門,東到金山,沿海一帶,星羅棋布畫著各種符號,有尖角、有圈圈、有星星;星星畫得特別大,便是徐海與葉麻、陳東等人,預定裝載的碼頭。

  尖角和圈圈是何記號,江稻生並未解說,但亦可想而知是大小不等的賊窩,羅龍文只記住了星星的位置,大致亦就明瞭了分佈之處。

  「一共是十七處碼頭。」羅龍文說,「我記得了。」

  「是的,十七處。哪一處去多少船,怎麼一個次序,這些細節,恐怕將來要麻煩羅師爺勞駕一趟,跟我們幾位頭兒當面去商量。」

  「是,是!我很樂意效勞。」羅龍文接著又說:「明天上午,胡總督在行轅請兩位見面,大概辰牌時分,我來迎接。」

  江稻生點點頭,沉吟了一下問道:「今晚上所談的事,甚麼時候可以有回音?」

  「很快,很快!」羅龍文一迭連聲地答說:「也許明天上午,胡總督當面就有交代。」

  ***

  第二天一早,羅龍文先派人送來極豐美的早餐,到得辰牌時分,親自帶著兩匹鞍轡鮮明的駿馬來接。接到總督行轅,剛剛下馬,只聽大炮三聲,中門大開,朝裏一望,挺胸凸肚的衛士,都穿著簇新的號衣,手擎雪亮的刀槍,從大門經儀門,一直排至大堂上的公案前面。見此陣勢,江稻生倒不由有些膽怯了。

  正在踟躕時,一名校尉已上來搭話,「羅師爺,」他躬身說道:「來得正好,總督正要升堂。」

  一言未畢,大堂下的兩班樂戶,咪哩嗎啦地吹打起來。然後,遙遙望見一位紅袍官兒,登上暖閣。等樂聲一停,承宣吏拉長了聲音喊道:「奉堂諭:傳見遠客。」

  遞相傳呼,直到門口,江稻生方在疑惑遠客可是指自己和阿狗,只見羅龍文已扯一扯他的衣袖,傴僂著身子,領頭先走。江稻生不由得照樣跟在後面。上得堂去,羅龍文只打了一跪,而阿狗已經跪倒在地,這一下,江稻生也就不能不跪了。

  等羅龍文分別為他們報了名字,胡宗憲突然起立,走到公案前面欠一欠身子說:「兩位少禮!請到花廳敘話。」

  江稻生這才明白,是有意擺些威風,而又前倨後恭,特別假以詞色,表示籠絡。心裏不免有些異樣,說不出是佩服、敬仰,還是畏憚。

  「兩位就請起來吧!」羅龍文向胡宗憲欠身說道:「大人先請。」

  胡宗憲點點頭說:「託你照呼吧!」說完轉入暖閣後面。

  羅龍文卻領著這兩個「遠客」由西角門進入花廳;緗簾半捲,爐煙裊裊,幽靜得很。

  最使江稻生驚異的是,侍候的不是男僕,男僕都在廊下,聽候奔走。廳中是四個明眸皓齒的侍女帶著四個青衣小婢在照料,江稻生剛一坐定,便有一塊濕手巾遞過來;同時小丫頭在身後打扇;接著是一盞冰鎮的金銀花露送到手中,這一喝下去,清暑解渴,頓覺心地清涼了。

  不久,聽得簾鉤微響,履聲從容,胡宗憲換了便衣出見。一進來便向肅立的客人搖手:「行過禮了!不必再客氣,請坐,請坐。」

  「恭敬不如從命。」羅龍文接口說道:「兩位請坐吧!」

  江稻生斜簽著身子坐下,臀部只沾著紫檀太師椅的一點邊,側著對坐在正中匟床上的胡宗憲,聽他問話。

  胡宗憲稱他「江義士」。和顏悅色地問一問他的家世,接下來輪到阿狗。彼此原是熟識的,但此時卻都像初見,裝得極像。

  「江義士,」胡宗憲略略提高了聲音說:「人各有志,不可相強。既然大家都願歸田,做個安分良民,朝廷自然沒有不成全大家志向的道理。不過,一下子要弄這麼多船。只怕有些難處。」

  「是!」江稻生只好這樣答說:「總要請大人格外成全。」

  「當然,當然!我總要想法子把事情辦妥當。」胡宗憲緊接著又說:「到底有多少船可以調動?是些甚麼船,合不合你們用,我這時候還不知道。昨天晚上聽羅先生來跟我說了以後,我立刻下令,先查船的情形。再快也得要兩三天的功夫才有結果。」

  「是!」江稻生此時不敢一個人作主,轉臉向阿狗問道:「你看呢?」

  「我看,」阿狗很謹慎地建議,「是不是請羅師爺給我們拿個主意?」

  「好!」江稻生便問羅龍文:「羅師爺,我們是在這裏待命,還是回去了再來?」

  「這自然悉聽尊便。不過,我的意思是一動不如一靜。」

  「只怕我們那面情況不明……」

  「這容易。」羅龍文搶著說道:「兩位一留一回,先送個信去,好讓大家安心。」

  這是最妥當的辦法。但江稻生卻不敢讓阿狗一個人留在嘉興,因為陳東曾作叮囑,要防備他奉了徐海之命,與官方勾結。同時,江稻生也另有秘密的任務,要在嘉興打聽官兵的虛實。這樣便更要留下來了。

  「那麼,」他向阿狗說:「你辛苦一趟吧!」

  阿狗自然一諾無辭。兩人相偕起身告辭,胡宗憲亦不相留,只是吩咐侍女端來兩個長方朱漆盤,每一盤上放上好青絹一起,紅紙包好的紋銀五十兩,是賞賜他們倆的「見面禮」。

  拜領告辭,仍由羅龍文送回下榻的典當,時已近午,一桌盛饌,早已預備停當,主賓三人一面飲啖,一面談論。江稻生的神情很興奮。顯然的,胡宗憲那套懾之以威,撫之以恩的做法,至少將陳東的這個心腹已收服了。

  「江二哥,」到飲宴將終時,阿狗開口了,「我想今天就趕回去;吃好飯請你就寫信,好不好?」

  「也好!我馬上就寫。」

  「還有。我想把長生帶了去,如果我們那面有啥信息要送回來,長生熟門熟路,比較妥當。」

  長生是江稻生的「伴當」——介乎友僕之間的隨從,當然也是心腹。阿狗故意提出這樣一個要求,是為了要有一個江稻生所信得過的人,能夠替他證明,從離開此地一直回到「窩」裏,沒有跟官方的任何人接觸過。

  這在江稻生自是「固所願也,不敢請耳」。他原來就有些不大放心。只是不便主動建議,派人跟著一起走,難得阿狗自己有此要求,自是欣然同意。

  於是,江稻生鋪紙吮毫,字斟句酌地寫了一封短柬,敘明到達嘉興以後的經過,只談事實不作評斷,但語氣中已表明了胡宗憲確有求和的誠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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