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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都說我們浙江出了當朝第一位有權有勢的大臣,指望他照應浙江,哪知未蒙其益,先受其害……」

  「慢慢,慢慢!」陸炳悚然動容,急急揮手打斷話問:「『未蒙其益』的話,持論雖苛,也還罷了;怎的說『先受其害』?文華,你這話我就不懂了!」說罷,仰身往後一靠,不服氣的神情都擺在臉上了。

  「陸大哥,莫非你疑心我瞎說?」趙文華鳴冤似地喊了起來,「你不去打聽打聽浙江的輿情,都說兵事誤在張廷彝手裏;張廷彝有李時言;李時言有錦衣衛陸大人。都只為陸大哥你撐李時言的腰,張廷彝才敢擁兵自衛,任令倭寇出沒縱橫。推原論始,豈非陸大哥你這個浙江人?」

  陸炳默然,內心非常難過。他自覺也很照應同鄉,不說別的,只說每年冬賑,哪一年不是特撥一筆銀子,多則上萬,少則五千,專門寄交浙江管一省公庫的布政使,酌情轉發收容鰥寡孤獨的同善堂、育嬰所。這些助賑的銀子,都出於私囊,十多年下來,所費不少;而浙江人不但不見情,反而作此欠忠厚的論調,未免令人灰心。

  「陸大哥,你也不要難過。愛之深則望之切,此所以『春秋責備賢者』。你如果知道浙江人拿你比哪一位鄉賢,你就知道大家是怎麼樣的尊敬你了!」趙文華鄭重其事地說,「我們浙江人拿你比做新建伯!」

  新建伯就是學者稱為「陽明先生」的王守仁。正德年間寧王宸濠蓄意謀反,十幾年經營方始其事;而為贛南巡撫王守仁在四十天之中,一鼓蕩平,有人認為他的武功為漢朝衛青、霍去病以來所未有。王守仁是浙江餘姚人,所以趙文華稱他「鄉賢」。

  以此鄉賢相比,陸炳真有受寵若驚之感,但亦不免困惑;想來想去除了官位相仿以外,哪一樣也不能相比,因而問道:「怎麼拿我跟新建伯相提並論呢?」

  「當然有道理在內。陸大哥,新建伯平宸濠的故事,你總知道?」

  「三十多年前的事,怎麼不知道?你倒說下去看,是何道理?」

  「先帝廟號武宗,一生好武,新建伯已經平了宸濠,武宗還下詔親征,自稱『奉天征討威武大將軍鎮國公』;所以下詔書稱為『大將軍鈞帖』。其實呢,武宗是打算借此名目,到江南大逛一逛。陸大哥你想,領著十來萬禁軍御駕親征,這一下騷擾民間,如何得了?因此,武宗一到南京,新建伯星夜由江西經浙江趕了去擋駕,走到杭州遇見司禮監張永,這位『公公』總算是明道理的,很幫新建伯的忙,將聖駕勸了回去。江西雖然有京軍一萬多人要供養,浙江幸而無事。如果不是新建伯膽識過人,十餘萬禁軍由南京到江西,浙江是必經之路,且不說供應糧秣軍需,光是『辦皇差』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傾家蕩產!」

  原來如此!陸炳終於瞭解了拿他與王守仁相比的道理。不過這一比是反面對照,相形之下,自己庇護李默,等於如俗語所說的「吃裏扒外」,未免太愧對故鄉父老了。

  「罷了,罷了!我在京中,哪裏知道他們有在浙江養寇,以鄰為壑的把戲。文華,」陸炳毅然決然地說,「你去跟嚴閣老說,李時言的事我不管了;隨便他怎麼『票擬』,不用顧忌我。」

  趙文華大喜,亦很得意:只憑三寸不爛之舌,將當朝第一號權勢人物,擺佈得服服貼貼,更有誰能辦得到?

  不過,他在陸炳這樣的人面前,警覺特高,所以心中得意,並未忘形,高拱雙手說道:「陸大哥,就憑你這麼一句話,加惠鄉里,已令人沒齒不忘了!」

  「好說,好說!」陸炳面色突現嚴肅,「不過有句話,我可說在前面,胡宗憲如果不如你所說的那樣,叫他小心,犯在我手裏,夠他受的。」

  「陸大哥請放心。此人是不世出的奇才,一定有辦法。」

  ***

  李默一案,忽然有了意外的發展,皇帝另下一道手敕,先命各部尚書會議,李默應該得何處分,具奏定奪。

  這個會議由禮部尚書王用賓召集。議處分不是議罪,因而僅從李默失言這一點著眼,說他「偏執自用,有失大臣之禮;漢唐故事,非所宜言」。覆奏一上,皇帝大怒,說王用賓等人是李默的同黨,有意袒護。降旨嚴責,而且每人罰俸三個月,以示薄懲。至於李默,則仍舊捕下詔獄,交刑部定罪。

  這真是天威不測了!刑部尚書何鰲,本就是嚴嵩的黨羽,正好趁此機會殺李默,援引「子罵父」律,定了絞的罪名。

  覆奏送到西苑,皇帝對前面判定李默如何引古諷今,欺君罔上的罪狀與理由,覺得滿意,但援引的律條卻使他困擾。

  「明明是臣罵君,為何援引『子罵父』律?」他隨手寫了一個便條——手敕,只有九個字:「臣罵君,子罵父,有別乎?」

  這道手敕不用嚴世蕃來參詳,便嚴嵩也知道是皇帝對援引的律條有了疑問;當時手奏上覆,說是李默誹謗君上,而律無「臣罵君」之條,不得已而援用「子罵父」律。

  一奏既上,一敕又下,這道手敕的語意比較明白,但著墨亦不多,寫的是:「律不著臣罵君,謂必無也,今有之;其加等:斬!」

  絞亦是死罪,斬亦是死罪,「加等」的等級之分,在絞是「全屍」,而斬是「身首異處」。李默在詔獄中一聽是這樣定罪,憂痛憤急,一暈而絕。

  到了李默行刑的那天,永年辦了一桌盛筵,請趙文華到家喝酒。看起來普通的應酬,至好宴飲,無須有何名堂,其實,趙文華心裏有數,是賀他成功。

  「老相公怎麼說?」酒到半酣,趙文華忍不住率直相問:「可曾誇獎我幾句?」

  「倒不曾聽見說起。」

  趙文華不知永年有意逗他,臉上頓時現出濃重的失望之色。永年裝作不見,慢吞吞地又接了下去。

  「只聽見老相公在問老夫人:文華怎的好些日子不來?」

  「這……」趙文華大笑,「萼山,你真會耍我。」

  「原是你自己心急!」永年反而笑他,「不聽我說完,就忍不住氣了。你倒想,你立了這麼一件大功,老相公焉有不喜之理?」

  「是,是!怪我,怪我!」趙文華想起永年的指點,便記不起「赤金七兩」及「溺壺有洞」的事,舉酒相敬:「萼山,我們心照不宣。」

  「是了!你早說這句話,省了多少無謂的誤會。」

  「不談了,不談了!」趙文華亂搖了一陣手,接著又問:「老相公跟老夫人問起我,老夫人怎麼說?」

  「老夫人自然向著你,說你公事忙,辛苦!又說:幾時老相公休沐回府,請你去喝酒。」

  「我自然要去請安。萼山,這件事又要拜託你了。」

  「我知道。老相公哪一天回府,我立刻派人來通知你。」

  「多謝,多謝!」趙文華遲疑了一會,低聲又說:「我想請老夫人替我說一句話,萼山,你能不能替我轉達?」然後湊過臉,低聲咕噥了幾句。

  「我在老夫人面前不好隨便說話,像你這事,也要找機會,閒閒提一句,才不著痕跡。」永年想了想說,「這樣,我替你託一個人好了。」

  「託誰?」

  「素香。」

  趙文華知道,素香是嚴老夫人的心腹,言聽計從,非常得寵,只要她肯幫忙,事必有成。但他也知道託素香辦事,也是有價錢的;像這樣的事,不知道要送多少才夠「分量」。

  「像這樣的事,換了別人非半萬不可。你呢,叫她看我的面子,就這個數吧!」說著,永年伸了三個指頭。

  於是,趙文華回家,立刻取了三千銀子,兌成金葉子,派趙忠送永年。永年落下三分之二,只送了一千銀子的金葉子進去,素香已經很滿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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