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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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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看,是在等,等的甚麼?除胡元規自己以外,便只有王翠翹知道,便即起身說道:「我看看去。」 「三爹,」胡元規這時才說破,「是在等阿狗的消息。應該到了。」 「喔,」胡宗憲立刻停杯不飲,「你怎不早說?如今頭昏昏的,怎麼商量正事?」 「不要緊!」胡元規說,「這裏廚娘做的醋椒魚湯最好,正好做一碗來替三爹醒酒。」 一聲交代,廚房立刻動手,等將魚湯端來,王翠翹接踵而至,手裏已經持著一封信了。 彼此目視,精神都集中在那封信上,胡元規接過來看了一下,隨手遞給胡宗憲,信封左上角寫著「平安家報」四字,而受信人是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地址亦全不相符,應該寄到松江以北的青浦。 胡宗憲一愣,還未發問,胡元規已先開口:「不錯!」 「啊,啊!」胡宗憲也省悟了,是故意使這麼個障眼法,以防萬一失落,亦不致惹人注意。 但拆開信一看,卻真的愣住了,三張信箋,一筆狂草,兩榜進士出身的胡宗憲,隻字不識,甚至無法分得清那連筆而下的一串墨跡,究竟是幾個字。 不過這樣的墨跡,作為徽州的胡宗憲,卻可以猜想得到,出自哪一種人的手筆。「這不是寫當鋪的怪字嗎?」他問。 胡元規探頭一看,果不其然——典當學徒學藝之初,就得練寫這種怪字。而所以要用這種局外人不識的怪字,完全是為了顧慮與顧客可能會發生的糾紛而預留後步,譬如質當的是新衣,必寫成「油舊破補」;皮服必寫成「光板無毛,缺襟短袖」;寶石玉器為「假石」;花梨紫檀為「柴木」。贖取時固為原物;設或遭遇意外,原物缺損時,顧主可能乘機訛詐,而打到官司,當鋪便有當票為護符。但如交易之初,所當為上好翡翠而寫成「假石」,顧客非破口大罵不可;因而發明那種難識的怪字,可以省卻無數口舌。 在胡元規,這種怪字,自是入目瞭然;看完了信,他說:「翠翹,你再叫人替三老爺做一碗魚湯來!」 一碗尚未喝完,何用再做第二碗?這當然是藉故遣走王翠翹。不過,該迴避的卻並不是她,是怕隔牆有耳,讓她去看著窗外可有人在窺探。 王翠翹領悟得他的意思,點點頭出屋去巡視。胡元規又停了一會,方始俯身向前,低聲說道:「三爹!汪直打算先下手為強,先攻嘉興。」 「喔,」胡宗憲大為興奮,「是哪一天?」 「四月廿七。由松江、青浦之間,抄小路直撲嘉興。」 「人呢?有多少人?」 胡元規看一看信答說:「確實數目沒有打聽出來,估計總在三、四千。」 「三、四千!」胡宗憲說,「也不算少了。直撲嘉興,當然是奔了張總督而來的。」 胡元規不作聲,將信摺好,遞給胡宗憲,然後靜靜地注視著他。 胡宗憲又苦惱了!敵人的行蹤已明,卻無能為力,既不願據實陳告張經,又不能領兵設伏,更不甘眼看汪直奇襲嘉興而無所作為。因而反向胡元規問計。 「元規,你有甚麼好法子,能不動官軍,而讓汪直吃個大苦頭?」 「不動官軍只怕難以成功。三爹,你何不請趙侍郎作主?」 「不行!」胡宗憲連連搖頭,「此公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只有我們商量好了,請他出個面,事先跟他討主意,一定壞事。」 胡元規沉吟了好一會,有了一個計較,臉色頓時輕鬆了;「三爹,再急也不爭在今晚上這一夜。」他說,「索性開懷暢飲,『事大如天醉亦休』,喝醉了好好睡一覺。明天上午我總有結果給三爹就是。」 看他的神態和言語,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胡宗憲心中一寬。但也不免納悶,胡元規既然有了主意,何不此時就說?轉念又想,他這樣做總有他的道理,不宜追問,免得讓他以為自己沉不住氣。 於是,真的照胡元規的話,陶然引杯;與去而復轉的王翠翹猜拳說笑,到三更天方罷。醉眼迷離,一扶上床便起了鼾聲。 這一覺睡得非常酣暢,醒來靜思,逐漸記起宵來的光景,回憶到與王翠翹猜拳,鏖戰十個回合,連連敗北,被灌了三大杯酒的情形,就想不下去了。 而在此以前,胡元規的話,卻是清清楚楚地記著,如今就該是他拿主意出來的時候了!一想到此,精神大振,起身揭帳,咳嗽了一聲。等他下床剛趿上鞋,房門聲響,隨即聽得有人問道:「三老爹醒了。晚上睡得可好?」 「嗯,嗯,很舒服。」 窗簾僻處,新糊的紙窗上一片明麗的光輝,又是好一個艷陽天氣。胡宗憲看那侍女,長身玉立,鬢髮如雲,不由得有些動情,一伸手攬著她的腰問:「你叫甚麼?」 「我叫綠珠。」 「嘻!」胡宗憲蹙眉不愉,「好好一個大美人兒,怎麼取這麼一個不祥的名字?」 「禍福無門,唯人自召。石崇如果不是貪財驕恣,又怎會伏法東市,以致於綠珠墮樓。看來不是綠珠這個名字不祥,是因為不幸歸了石崇這個不祥之人。」 這幾句話使得胡宗憲既驚且敬,滿懷綺念,頓時煙消雲散。「綠珠,」他放開了手,莊容問道:「你唸過書?」 「沒有。」 「我不相信。沒有唸過書,那會曉得石崇、綠珠的典故;而且有這番道人所未道的議論?」 胡宗憲又重重地加了一句:「說甚麼我也不相信你會沒有唸過書!」 「識幾個字,懂幾個典故,算得了甚麼?」綠珠的語氣,有些憤世嫉俗的意味,「讀書是為了明禮義、知廉恥。三老爺,我落到這般田地,禮義廉恥在哪裏?怎麼好算讀過書?」 「原來你是這麼個想法!可敬之至。」胡宗憲肅然起敬地說,「想來你是好人家的女兒!又怎會落到這般田地?」 「說來話長。等三老爺閒了,我慢慢說與你聽!」綠珠退後兩步,「我打水來伺候三老爺洗臉。胡二爺等著你老吃早飯呢!」 「對了!我正要找胡二爺。」胡宗憲略想一想說,「他是我晚輩,可以不必拘禮,你就請他進來吧!」 胡元規並非獨自前來,而將羅龍文帶了來見胡宗憲,寒暄一番,便筵席同桌吃飯,羅龍文坐在主位,卻不見王翠翹露面。胡宗憲看羅龍文使喚下人的語氣態度,恍然有悟,這裏根本就是羅龍文的家,或者說,就是他藏嬌的金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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