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草莽英雄 | 上頁 下頁


  留記號是指明行蹤,好讓同夥有地方可以會合。汪直此時還不知投奔何處,更怕官軍識破記號,追蹤而至,搖搖頭苦笑著說:「不必多此一舉了!且避過風頭,再作道理。」

  於是,汪直解開纜繩,等大家都上了船,他將纜繩往船中一丟,順手推一推船尾,借落潮的勢子,將小船滑出沙灘,然後縱身一躍,跳上船去。回望雙嶼,烈焰處處,想起許棟也許葬身火窟,不由得掉了兩滴眼淚。

  「『照子』放亮些!」毛猴子在吆喝,「當心官兵的哨船。」

  這一下使得汪直也警惕了,定一定神,細辨風向,是西偏南,往東北是順風。因而有了主意,高聲宣佈:「直航補陀洛伽。經過沈家門,各人當心,遇著官兵哨船,不准驚慌,我來應付。」

  其實,汪直也不知如何應付。故意這樣說說,無非壯大家的膽——總算運氣還不錯,一路平靜地到了補陀洛伽山。

  ***

  補陀洛伽山又名普陀洛伽山,在沈家門之東。自昔為佛門勝地,最有名的一座古剎,名為普濟寺,建於五代梁末帝貞明年間。入宋改名寶陀寺,相傳觀音大士曾在寶陀寺一現莊嚴寶相。寺中有善財洞、潮音洞、盤陀石、三摩地、玩月巖、露鷲峰等等名勝,如今卻都荒涼了,寶陀寺也早就剩下一堆瓦礫了!

  荒涼的原因,即由於倭患。從太祖洪武二年開始,倭寇騷擾,連年不絕,洪武十七年正月,信國公湯和奉命巡海,北起山東,南至福建,沿海要地,一一親歷,決定築城五十九座。兩浙倭患最烈,更特設「防倭衛所」,在「堅壁」之外,並展開「清野」的行動,將舟山群島的居民都遷徙到內地。普陀洛伽山,就是這樣荒涼下來的。

  對汪直來說,此時越荒涼越好,因為可以保持行蹤的絕對秘密。船上的乾糧可供三日之用,他相信在這三天之中,一定可以籌劃出一條生路來。因此,一上了岸,第一件事便是找個背風而乾燥的洞窟,好好睡一覺。

  一覺睡醒,又是月上東山,飽餐之餘,汪直在玩月巖召集殘部,商量行止。

  「我們還有兩天的糧食。」汪直用嘶啞的聲音說:「省一點勻做三天,這三天之中,一定要能到一個穩當的地方。不然,大家就得餓死在這裏!」

  環坐在突出於海中的大岩石上的十四個人,面面相覷,不作一聲,有幾個不自覺地按一按肚子,彷彿已嘗到了餓火中燒、六神無主的滋味了。

  「今天晚上就要決定,而且最好今天晚上就要動身,」汪直一個字、一個字,很清楚地問:「到哪裏去?」

  這一問將大家問住了。原以為汪直必有盤算,誰知他反向別人求計。於是。各人都定定神思索,考慮去一個最穩當的地方。

  「薩摩、大隅都可以。」有個冒失的傢伙先開口。

  沒有人理他。因為往東到日本九洲的薩摩、大隅,固然不愁沒有人收容,但路途遙遠,糧食先就不足。而且,一葉扁舟,又何能擔當大海風濤?

  「毛猴子,」汪直指名相詢,「你看呢?」

  「我還想不出好地方。」毛猴子掏腦抓腮地,真有那股猴急相。

  「我想。」有個比較老成的說,「先要看船主是怎麼個打算?然後,大家一起來想辦法。」

  「我麼?我想回徽州。」汪直毫不思索地回答,「先回我家鄉去弄筆錢,再把老娘親安頓好。那,我就甚麼都不在乎了。」

  「回徽州非先到杭州不可,只有冒險。」

  「怎麼冒法?」

  「一步一步走,譬如說先到桃花島,再到六橫島,『蘿蔔吃一節剝一節』,往西到了陸地上再說。」

  「恐怕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汪直的話沒有完,有人抗聲而言:「那是送死!自投羅網的傻事我不做。」

  大家都定睛去看此人,此人名叫徐海,紹興人,才十八歲,生得眉清目秀,稚氣未脫。如果穿上一件長袍,戴上一頂方巾,十足一位白面書生;絕沒有人會相信他是海盜。

  「小徐,」汪直不悅,「你倒會說狂話!你不做這種『傻事』,總有甚麼聰明的計較,倒要請教請教。」

  「我自以為聰明沒有用,要有人信得過我才行。」徐海那雙深沉的眸子,在將到中天的月亮照映之下,有如暗雲中的星星——這神態比他的那句話,更使汪直感興趣,臉上不由得綻露了笑容。當然,是多少帶著逗弄孩子的那種笑容。

  「好!我相信你。你說!」

  徐海看了他一眼,忽又沮喪了,「算了,」他說,「船主不過說說而已,不會相信我的。」

  「怎麼搞的?」毛猴子沉不住氣了,一巴掌打在徐海背上,「吞吞吐吐,倒像個兩截穿衣、三綹梳頭的女人。」

  受此一激,徐海攘臂而起,「好!我說。我說得對不對,只聽船主講話。」他戟指厲聲:「你毛猴子放一句狗臭屁,看我不把你扔到海裏餵忘八!」

  毛猴子大怒。在他的心目中,汪直是大頭目,而二頭目就是他,平日事事佔先,處處爭強。此時如何受得下徐海這樣無禮的話?當時便一掌劈了過去。

  他這一掌用了八成勁,其快如風,誰知徐海比他更快,起手一格,毛猴子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讓他刁住了手腕子?剛暗喊得一聲「不妙」!徐海已順勢反扭,接著往外一送,手腕痛澈心肺的毛猴子,踉踉蹌蹌地連連往後倒退。

  後面就是汪洋大海,如果收不住腳,掉入海中,這一帶都是懸崖,並無上岸的途徑,非淹死不可。因而旁觀者無不大驚失色,正張大了嘴喊不出聲時,徐海已飛奔上前,拉住了毛猴子的手,使勁往懷中一帶。

  這一下,毛猴子可吃了苦頭,合仆一個「狗吃屎」,摔破了嘴唇,可是一條性命算是保住了。

  「看不出,小徐真還有兩下子!」

  「教訓得好!毛猴子平時張狂,這下可就要老實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