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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王翠翹聽得這話,覺得不是味道,陸太婆雖未拿她跟素芳相提並論,而揚抑之意,自然而然地顯現得很明白。好強的她,實在不能服這口氣!

  「娘!一時激烈捐生,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

  陸太婆原是有意使的激將法,一見王翠翹負氣入殼,暗暗好笑,便又裝得不經意地問道:「要怎麼樣才難呢?」

  「到那動心忍性的時候,能夠挺得住,該怎麼樣就怎麼樣。那可不大容易。」

  「你倒舉個例子我聽聽!」

  「譬如,」王翠翹想了一下說:「年輕輕地守寡,想想後路茫茫,不如跟了丈夫在黃泉路上做個伴,一根繩子了帳,那不難。難的是上養老,下養小,送死安生,一肩挑了起來。而且素志不改,至死不悔。」

  「對!有道是殉節容易守節難。若說守節的寡婦,至死不悔,我不大相信。」陸太婆說:「大凡年輕守節,起初是憑一片血氣,到了這股勁一泄,想想青春年少,白白耽誤,心裡總有些不甘。只為面子拘在那裡,不能不苦守苦熬。果真有素志不改,至死不悔,可真是難上加難!」

  「娘!」王翠翹傲然說道:「我有把握,不難!」

  「別瞎說了!年輕輕的起這種喪氣的心思。」

  話雖如此,陸太婆心裡卻很高興。因為她發覺王翠翹遠比她所想像的來得堅強,這樣,徐海的實際情形,一旦為她發現,就必能在情感上承受得住;而且會以「上養老、下養小,送死安生」那種含辛茹苦,動心忍性的絕大毅力去照料徐海,直到康復。

  「女兒!」陸太婆認為可以宣佈自己的打算了,但先得問一句:「你的終身大事,是不是由娘替你作主?」

  這話很難回答,七分顧慮,三分羞怯,使得她訥訥然不能出口了。

  「當然,」陸太婆趕緊又說:「先要問問你的意思,我不會做勉強你的事!」

  有此一句話,王翠翹放心了,不好意思地笑道:「娘又何必問我?」

  「這一說,你是願意我替你作主。那好!」陸太婆說:「英雄不論出身低,我很樂意徐海作我的女婿。」

  這不算意外,但在王翠翹聽來,仍覺心頭一震!為的是從小不知爹娘是誰,凡有切身之事,都是自己獨斷獨行,如今忽然意識到有母親來替自己擇配,這是做夢都想不到的事!多年不曾想過自己的身世,這刹那之間,勾其無限的感慨隱痛,心頭不知是酸是甜,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於是,她拋卻矜持,伏身在陸太婆肩頭,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做義母的始而一驚;及至聽到她斷斷續續地訴說從小孤苦伶仃,連生身父母都不知道是誰的苦況,不由得心一酸也陪著她淌眼淚了!

  母女倆這一哭,驚動了陸大小姐,急急前來探望。等問明經過,少不得也要陪些眼淚,強自笑道:「妹妹的大喜事哭些什麼?且商量正經。」

  那陸大小姐比她母親還能幹,凡所策劃,井井有條,決定先「傳紅」,等徐海的公事勾當已了,再辦喜事。這總得是明年的事,有這幾個月的功夫,正好備辦嫁妝,她卻不能沒有表示了。

  「娘!」她輕聲說道:「我有點私房,都存在我兄弟那裡,明天我讓他取了來,都交給你老人家。」

  陸太婆詫異,你不是從小就跟你生身父母失散了?」她問:「哪裡又跑出一個兄弟來了。」

  「我的兄弟,就是阿狗!」

  「原來是他!你們是情如手足。」陸太婆停了一下說:「嫁妝是我陪嫁你,我這個娘,你也不是白叫的。至於你的私房,不必交給我,交出了我也不能收。」

  「那麼,」王翠翹很吃力地說:「徐海也該有聘禮。」

  「聘禮是要的。不過,不是此刻收,等他將來做了官,拿朝廷發的俸祿銀子做聘禮。」

  這句話說得太直率了些,意思是徐海現在所有的,都是不義之財。王翠翹自不免刺心,但也因此更有決心,非輔助徐海討個正途出身,堂堂正正做一番事業不可。

  「天快亮了!」陸太婆打個呵欠說:「一時也談不完,且先睡了,明天還有一件要緊事要辦。」

  於是陸大小姐告辭退去,王翠翹服侍義母睡下。自己卻是心亂如麻,整夜不能合眼,直到窗紙發白,方得朦朧睡去。這一睡直到中午才被喚醒,陸太婆是早就起身了,衣衫

  整齊地坐著喝茶,「女兒,」她說:「今天我們就要走了!我帶你到『退廬』去住幾天!」

  「是!反正我跟著娘就是。」

  於是王翠翹在陸太婆催促與照料之下,漱洗妝飾;然後吃了午飯,坐上陸大小姐家自備的船,出城向平湖方向而去。

  白棋紅蓼,秋光如畫,這條路上王翠翹經得多了。但這一次的感覺,迥異往昔。在法雲庵步門不出,真如井底之蛙,一旦遊目,便覺騁懷,貪看野景,連話都忘了說了。

  「快到了!」陸太婆在她身後說。

  王翠翹茫然,「快到了?」話一出口才想起,不好意思地笑道:「娘是說,『退廬』快到了?」

  「你看,那不是?」

  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好大的一起園林,「原來是這裡!」王翠翹驚喜地:「每次我經過,都會在想:不知是哪家的花園?能住在這裡面,真是福氣!」

  「如今你不也就要住在這裡了?」

  「那是托娘的福。」

  陸太婆笑笑不響,轉身吩咐丫頭收拾東西,準備上岸。王翠翹卻一直望著『退廬』,雙槳如飛,轉眼之間已經近了,只見埠頭上站著人在望,仿佛迎接的樣子。其中有一個像是阿狗。

  果然,是阿狗。王翠翹又驚又喜,卻又不免困惑,何以阿狗會在這裡?徐海呢?轉到這個念頭,越發心跳,竟有些怯怯地不敢上岸了。

  船一靠近,便有個中年漢子扳住船頭,向裡喊道:「四太太,兩年沒有來了!」

  「老金!」陸太婆一面鑽出艙來,一面答道:「你們還是老樣子。」

  一語未終,走出來兩個女僕,跟陸太婆又是一陣寒暄,方將她攙扶上岸;接著是王翠翹出現,立刻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是二小姐!」陸太婆說。

  老金與那兩個女僕,無不愕然:「四太太」只有一個女兒,哪裡又出來一位「二小姐」?當然,誰也不便當面問這話,只照此稱呼,將她扶得上岸。

  這時陸太婆已發現遠遠站著一個後生,從他注意王翠翹的情形看,她就猜到了七八分,問王翠翹說:「那就是你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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