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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清茶淡飯之中,自有至味。日子過得安心,自然舒服。」

  「這話倒也有理。不過,我不大明白,你還了俗,不住在法雲庵,難道日子就過得不安心?」

  「是!當初就為的不能安心,才求師父慈悲我的。」

  「此一時,彼一時!說到緊要地方來了。我早就看出你雖有善根,卻還未到看奇紅塵的時候,為你祝發,不過是讓你避一避難;如今難關已過,何必強留你在此?這就是我勸你還俗的緣故。」

  「原來師父是這樣為弟子設想,真正恩重如山。不過,師父,你說難關已過,又是從何說起?」

  「只從你認陸太婆作義母這一點,便是難關已過,我且說個簡單的道理你聽。」

  這道理果然很簡單,以陸太婆的身分,與趙文華所欠她的情來說,當然可以庇護王翠翹,使她不致再遭遇非遁入空門不能擺脫的困境。

  話是不錯,但似乎不便承認。因為一承認便好象自己不願還俗,只為難關未過,仍須躲在法雲庵中,豈不令人齒冷?見她不語,心雲少不得要追問:「莫非你道我的道理不對?」

  「師父的道理,哪有不對的?」

  「既然如此,你就該聽我的話!」

  「我,」王翠翹撒嬌似地說,「我還是捨不得師父。」

  「我也捨不得你!不過,這跟你還俗無關。彼此又不是地北天南,隔個千里萬里,你義母常來看我,你難道不能跟了一起來?」

  王翠翹語塞,想了半天說:「等弟子想想,還了俗有什麼好處。」

  倒是這句看來毫無道理的話,使得心雲無法再說下去了,一個出家人,總不能勸還是比丘尼身分的人去嫁夫生子。只好笑笑不言。

  「你去看看你義母去。看她今天是歇在這裡,還是回她女兒那裡去?」

  王翠翹答應著起身而去,剛走出院子,迎面遇見陸太婆,不由得笑道:「娘,來得正好,師父著我來問——」她將心雲要問的話,轉述了一遍。

  這應該是不難回答的,天色已暮,該走該留,在陸太婆自然早有打算。不過,她象遭遇了極大的難題,只是沉吟不答,又像聽而不聞似地,只往前走。

  一直走上臺階,她才回身向跟著的王翠翹說:「我還不知道是應該歇在這裡,還是回你幹姐姐家去?我先要跟你師父說幾句話。」

  說完,站著不動,這表示不願王翠翹跟著她,也就是暗示她應該回避。王翠翹心裡雖有些疑惑,不知義母有什麼不能讓她聽見的話跟老師太去說?但還是很知趣地避開了。

  一避避到大殿上。悄悄躲在放置簽條香燭等等雜物的殿角,一個人坐在蒲團上想心事。

  想的是法雲庵以外的人物。第一個是阿狗;第二個是徐海。光是這兩個人的一切,便夠想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聽得有人在喊:「悟真!原來你躲在這裡?叫我好找!」

  抬眼看時,是老佛婆,便即問道:「什麼事?」

  「老師太找。前前後後都找遍,哪知道你在這裡。快去吧!找了有半個時辰了!」

  「喔,師父找我做什麼?」

  「誰知道?看樣子是很急的事。」

  於是,王翠翹加緊腳步,到了心雲那裡,只見陸太婆還在;可是很奇怪地,一見了她,很快地走到一邊,似乎有意相避。

  「師父喚我?」王翠翹怯怯地問。

  「是的。找你好半天,你在哪裡?」

  這就很難回答。要撒個謊自然不難,但她決定守著佛門不打誑語的戒條,坦率答說:「弟子本來想找清靜地方息一息,哪知想心事想得忘了辰光了。」

  「你很誠實,真正難得。不過,越是這樣,我越不該留你,你今天就跟著你義母去吧!」

  聽得這話,王翠翹疑多於驚,定神想了一下問道:「師父,法雲庵中一夜都不容?」

  「你錯了!法雲庵中,怎的容不得你?以後,你要來,隨時來;你要常來,我才歡喜。」

  「師父,」王翠翹越感困惑:「既然如此,為什麼今天就要我走?」

  「你跟你義母走了,自然就知道。」

  「不!」王翠翹固執地,「義母要我回避,此刻我來了,義母又似乎有意避開。一定是有什麼不能讓我聽見的話!師父,你老人家不跟弟子明說,弟子就要違拗你老人家一次了!」

  「你義母在這裡,讓她自己跟你說好了。她避開是她怕你不肯聽話,作義母的面子上下不去。不過,我把道理跟你說明白了,你一定不會再固執。佛經上說:慎毋造因!有因就有果;種了瓜苗,決不會長豆子。我說你塵緣未斷,就因為你造了許多因,如今必得去收緣結果。不然,亦不能安心修行。剛才就是個例子,你說『想心事想得忘了辰光』,當然是想的塵世中的事。與其空想,不如動手去料理清楚了再來!不然,入佛門,心懸俗家;不但是你自討苦吃,也害了他人不得清淨!」

  最後一句話,說得很含蓄,而在王翠翹已覺得很重了!頓時收斂一直懸在嘴角的微笑,面色凝重地答說:「師父這等開示,弟子不能不遵命。只是等弟子料理了塵緣,重投蓮座的時節,師父卻不可忘了今天的話。」

  這是微帶負氣的說法,心雲笑道:「悟真、悟真,貪嗔愛癡,你至少犯了兩個字!」

  想想果然,自己是犯了「嗔癡」二字,一時既愧且感,伏倒在心雲懷中,嗚咽著說:「弟子實在捨不得你老人家!」

  「剛說你癡,果然癡!去吧!」心雲喝道:「修行隨處皆可!莫迷本性,必成正果。」

  「是!」王翠翹莊容下拜:「弟子暫時辭別師父了。」

  「原是暫別!連佛前都不必頂禮了,早早去料理塵緣,亦就是修行。」

  「翠翹!」不知什麼時候,陸太婆出現在她身邊,一手提個包裹,一手提個帽籠:「來,來,先換了衣服,到你姐姐家,我再打扮你。」

  「是!」王翠翹起身跟在陸太婆身後,到門回望,心雲已閉上眼在打坐了。

  到得王翠翹屋裡,陸太婆解開包裹,只見她不知哪里弄來一套俗家的衣服:一件蔥絲平金的夾襖,一條玄色縐紗裙子,都抖開了抖在椅背上。王翠翹到這時才發覺有樣極大的難處,總不能穿上這件色彩鮮豔的夾襖,頭上依舊戴一頂僧帽。

  誰知陸太婆早就想到了:「翠翹,」她說,「你坐下來,閉上眼睛。」

  「娘!」王翠翹不解地問,「為什麼要閉上眼睛?」

  「回頭你就知道了!聽娘的話,包你不錯。」

  王翠翹只得依她,坐下來閉上眼睛,卻久無動靜,正要開口時,發覺頭上僧帽已被揭了去,緊接著被戴上另一頂帽子——不知是頂什麼帽子,毿毿然地覺得耳際項後癢癢地不舒服。

  「正好!」她聽得陸太婆的另一個貼身使女阿雲笑著在說:「幹小姐的福氣真好!剛剛從京裡寄了來,脾氣就用得著了。」

  聽這一說,王翠翹可真忍耐不得了,「娘,到底是啥?」她說,「我要睜眼睛了!」

  「好吧!你睜眼看。」

  睜開眼來,正好對著捧在阿雲手裡的一面銅鏡,鏡中豐容盛鬢的一張臉。王翠翹既驚且喜,卻又疑惑,「這是誰?」她問,「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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