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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胡宗憲終於自我撞開了記憶之門,「是因為嚴公子的緣故?」

  「總督到底想起來了!」

  「我懂了!」

  胡宗憲起身蹀躞,幾次望著羅龍文欲言又止,顯得躊躇而又焦急的神氣。羅龍文知道,他所躊躇的是:第一,為了庇護王翠翹而得罪嚴世蕃,犯得著,犯不著?第二,即使不惜忤犯嚴世蕃而願庇護王翠翹,可是能不能對抗得了嚴世蕃,亦成疑問。

  這是很難作決定的事。因此,羅龍文雖有辦法,卻不願先說;要看他的態度,再考慮是否可言。同時,他也不作任何催促,希望胡宗憲作出毫不勉強的決定。

  終於,胡宗憲開口了,如羅龍文所想到的第二點,他說:「要想個有用的法子,如果沒有,那就不止於徒勞無功,而且無益有害,那就一動不如一靜了!」

  羅龍文明白,所謂「無益有害」,意思是王翠翹還了俗,可能反倒不能保住清白,歸入東樓嬪媵之列。這當然也可能的事,但如做得周密迅速,嚴世蕃即便未能忘情,亦將徒呼奈何!

  這樣想著,便即說道:「我有個法子,可行不可行,且說出來請總督斟酌。總督如肯降尊紆貴,收王翠翹為義女,作主嫁與明山,婚後找個隱秘的地方去住。這樣,東樓一則礙著面子,再則也找不著人,不就只好算了?」

  話很有道理,可是胡宗憲不願立即有所決定。因為他覺得這並不算最好的辦法。譬如,收名妓為義女這一點,就很容易引起物議。如果還有更好的辦法,就可以不這麼辦。

  「我們再想想。」胡宗憲這樣答覆,「事緩則圓,多算勝少算。」

  羅龍文微感不悅。他一向自負算無遺策。辭別出門,在路上又想,始終覺得這個辦法才是最好的辦法。既然要為徐海「做件什麼事」是胡宗憲自己的許諾,那就不妨此刻便著手進行。

  ※ ※ ※

  一向清靜的法雲庵,出現令人驚奇的情況。終年緊閉的雙扉,開得筆直;扶疏的花木中,掩映著彩繡的朱幡,明亮的燈盞,一望而知是有喜慶。

  做壽當然要設壽堂,但不能設在大殿上,大殿上法脾氣鳴,佛號響亮,三十六眾比丘尼在為趙老太太唪誦消災延壽的經卷。壽堂另有地方。

  在大殿西面,另有一條甬道,能到一座大廳。這座廳歸知客所管,逢到觀音誕日,或者菩薩開光之類的盛舉,富貴人家的內眷來燒香,便都在這座廳上接待。平時就佈置得十分雅致,這天自更不消說得。

  在朱友仁的引導之下,羅龍文瞻仰了壽堂。正中掛一幅大紅底子,五彩緙絲的無量壽佛;系著彩繡桌圍的長條上,設一幅雲白銅的五供,燃著粗如兒臂的壽燭;點起上好檀香製成「壽」字盤香;中供壽桃壽麵,另外兩盆黃澄澄的佛手。裡裡外外擺滿了菊花,更顯花團錦簇,無限生機。

  東西兩面壁上,只掛胡宗憲頭銜的十六幅壽屏。雖是青壁,只懸掛的地位,配置得宜,一點不顯得單薄。羅龍文是行家,只看這一點,便知是高人經營,不由得要動問。

  「這壽堂,是哪位指揮佈置的?」

  聽這一問,朱友仁臉上像飛了金一樣。「一位老太太!」他說,「不知道羅師爺見過沒有?陸太婆!」

  「原來是她!久仰了。」

  「要不要見一見?」

  「當然!可在這裡?」

  「請跟我來。」朱友仁領頭,推開西面靠裡的一座門。原來這座廳還有後軒,裡面又另是一番佈置,傢俱什物都是小一號的,脂粉氣也重些,一望而知是特為堂客所備的起坐之處。

  「陸太婆,」朱友仁高聲喊道:「我來引見,這位是總督衙門的紅人,羅師爺!」

  羅龍文抬頭看時,一位老太太飛蓬著一頭白髮,而臉色紅潤,精神十足,身上只穿一件青布夾襖,下系一條玄色細裙。真所謂「亂頭粗服」,卻掩不住那大家風範,與精明強幹的氣質。

  「幸會,幸會!早就想拜見陸太婆了!」羅龍文一面說,一面恭恭敬敬地作揖。

  「不敢當。」陸太婆還著禮說:「早就仰慕羅師爺的大名。請坐,請坐!」

  等坐定了,羅龍文欠身說道:「這次為趙老太太祝壽,原該歸我跟趙總管兩個人奔走;多蒙你老人家偏勞,而且佈置得那樣子出色,真正感激不盡。明天趙大人看了,一定會誇獎,讓我叨光,有面子。」

  「哪裡,哪裡!」陸老太平說:「年紀大了,精神不濟了,只好將就將就,勉強弄個樣子。不教人笑話,已是萬幸,哪裡還會得趙大人的誇獎?」

  「你老人家太客氣了!我不是當面恭維,只看掛那十六幅壽屏,其中就大有學問。」

  陸太婆突然眼睛發亮,仿佛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笑的時候,不但露出了還很好的一嘴白牙,而且眼角上有魚尾紋,可以想見她年輕時也是個風流放誕、顛倒眾生的尤物。

  「羅師爺真是法眼!」她在微笑中顯得嚴肅,是一種高貴的表情,「不枉了我們半天的功夫。」

  因為用了「我們」的字樣,羅龍文自然而然地轉頭探望,想看一看她的那個助手,想像中自然是蘭心慧質的一名青衣侍兒。

  這面看沒有,那面看也沒有,不等他臉上失望的表情落入陸太婆眼中,她就覺察到了。

  「羅師爺,實不相瞞,這一次我管這樁閒事,倒是心甘情願,高興得很。」她略停一下說:「剛才承蒙你獎許,我是受之有愧;佈置壽堂,別的都容易,就那兩面雪白的粉牆難辦。又不能俗氣,又不能太素淨,更不能失身分,胡亂弄些不相干的東西補壁,只有在那十六七條上打主意;間隔高下,斟酌又斟酌,都虧得有個人幫忙。若說還看得過去,功勞大半是那個人的。這個人是本庵的一位師太,法名悟真。」

  「悟真?」羅龍文覺得這個名字好熟,但就是一時想不起來,只喃喃的念著:「悟真,悟真!」

  「想來羅師爺也聽人提起過她?真正是『出淤泥而不染』——」

  一語未畢,羅龍文失聲喊道:「啊!就是王翠翹!」

  那忘形的神情,使得陸太婆發愣,不過旋即恢復常態,「當然,」她說:「羅師爺不知道悟真的來歷。」

  「是!你老人家也是法眼無虛!翠翹真個『出淤泥而不染』。可惜——」他黯然低首,不忍再說下去。

  這讓陸太婆非常注意了。原來對於王翠翹的身世,看樣子他知道得比自己多得多。七分關切、三分好奇,她覺得自己不該再多說一句有關王翠翹的的話,應該細細請教人家。

  「羅師爺,」他首先表明態度,「悟真我見過幾次,都沒有在意,這一次跟心雲老師太談起,借她庵裡替趙老太太平個壽堂,心雲賣我的面子,答應了。又說派個人幫我的忙,喚出來才知道是悟真,談起來她懂的東西真多,我跟她十分投緣。不過她的身世隱痛,我不便多問,她也不肯多談。如今倒要請羅師爺細細告訴我。」

  當她說到一半時,羅龍文靈機一動;等她說完,他的盤算也停當了。這樣,有關王翠翹的一切就不是閒談,需要好好地考慮以後,才能出口。

  「王翠翹的身世隱痛,我可以說完全知道;只不過不是象你老人家這樣的人,我不必談她,談了也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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