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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回到總督衙門,直接被引到胡宗憲的「簽押房」。非常意外地,發現羅龍文也在;再有一個,面目黧黑,滿臉風塵,覺得十分面善,細看一看,方始想起,是陳可。

  「原來陳秀才回來了!」他既驚且喜地說:「恭喜,恭喜,一路順風。」

  「多謝!」陳可起身與阿狗對揖,「總算未辱總督所命!」

  照此說來,陳東是就擒了!阿狗便向胡宗憲長揖道賀:「恭喜大人,大功告成了。」

  「還不能這麼說。前途多艱,全靠大家協力。你坐下來,也聽聽陳秀才此行的成就。」

  陳可的敘述,已近尾聲。不過他前面所說過的話,可以用一句話概括:「悉如預期」。第一批遣返的倭人,自乍浦出海以後,陳東便大肆煽動;好在陳可與辛五郎都很深沉。一到九州,正當陳東興高采烈地與舊識紛紛周旋時,陳可已由辛五郎的安排,悄悄會見了薩摩藩主島津,呈上胡宗憲的親筆信函,說明陳可是他的全權密使,有許多有關彼此利益的大事,皆由陳可面述。

  他的口才很好,首先表明修好的誠意;其次指出中國決心要消除倭人帶來的一切紛擾;接著又引述許多例證,說倭人是受了漢奸的利用,為虎作倀,所失者大,所得者小。如願修好,胡宗憲將奏請朝廷,重開勘合船,恢復互市。交易所入,遠比拿性命換來的劫掠之物多得多。

  可是最能打動島津的是,陳可以島津本身的安危,提出忠告。他對東瀛之島的情勢有很深刻的瞭解,自「應仁之亂」以後,「將軍」的威令不行;「室町幕府」的實權,落于「管領」之手,而管領又為其「家臣」所抑制,以下苛上之風極盛。紀綱淪喪,豪強兼併;群雄並起,唯力是視。關東固然四分五裂,關西及其他地方,亦是變亂相尋。

  陳可勸島津,且不說相模的北條氏、越後的上杉氏、甲斐的武田氏、駿河的今川氏、三河的松平氏、尾張的織田氏、美濃的齋藤氏,以及伊勢、近江等地的強藩,虎視眈眈;即以九州而論,有少貳、大友、菌池、伊東諸家,都在俟機而動。薩摩藩屬下的壯丁,每年坐著掛有「八幡大菩薩」旗幟的大船,遠征中國東南沿海,去多歸少,好些小島成了寡婦島。長此以往,何能守國?少貳、大友諸氏,可以兵不血刃併吞了薩摩。

  「主要的因為這一番話,島律才樂於化干戈為玉帛。」陳可很得意地說:「原以為陳東跟島津有特殊淵源,得要大費唇舌,才能讓他勉強答應要求。誰知經此一來,毫不費力地把陳東弄到手,實在是托大人的福!」

  「哪裡,哪裡!」胡宗憲謙虛地嘉慰,「你遠涉風波之險,因應得宜,才能建此大功。此外小華的策畫、李同的協力,都是功不可沒。事定敘獎,我一定要格外力保。」緊接著他又問:「你見到汪直沒有?」

  「設法見了一面。他在五島列島,有存身不住之勢,加以島津改了主意,與我和睦相處,汪直就不再是歡迎的人物。此時是招撫的良機,他本人亦頗有受撫的意思。不過,此人多疑,不容易取得他的信任。」

  「既存此意,一定可以勸得他回來。」羅龍文矍然而起,「倘有必要,我倒不辭此一行。」

  「不!羅師爺,你去未見得能取得他的信任。」

  「那麼,誰呢?總有個能使他信任的人吧?」

  「是的!有一個。」陳可答說:「徐海!」

  聽他說出這個名字,胡宗憲與阿狗都是既覺意外,又感欣喜,胡宗憲脫口說了一句:「太好了!」

  「還有件事,」陳可又說:「他似乎不相信他的老母、妻子、兒女,都好好地住在浙東。」胡宗憲看著羅龍文說:「小華,這倒是要請你辛苦一趟了。」

  「請吩咐!」

  「想請你去看看汪家眷屬。」胡宗憲問,「能不能想個什麼法子,能讓汪直相信他一家大小平安無恙。」

  「那容易!」羅龍文說,「汪直五十歲始得子,連生兩子,都十五六歲了,帶出來一個替他送去。他家是怎麼個情形,讓他兒子自己告訴他。」

  「好!這辦法好。事不宜遲,小華,你就略事摒擋,準備啟程吧!」

  「是。」

  「足下旅途勞頓,請先好好休息。」胡宗憲對陳可說,「今天晚上薄具杯盤,聊為洗塵,請賞光!」

  「不敢當。多謝大人!」陳可起身告退。

  「本來我找你回來,是有個消息要告訴你,如今卻要抓你的差了!」

  「我知道。要我去接徐海來。」阿狗答說,「請大人先把要告訴我的消息告訴我。」

  「有人要不利於你,你非躲在我這裡,不能免禍,所以我趕緊派人把你找了回來。」

  不言可知,這要不利於他的人,若非趙文華即是趙忠。阿狗恭恭敬敬地答:「多謝大人庇護。」

  「如今你要去接徐海,又非我派人護送不可。這倒還不急;我們先商量商量,看這件事要不要上聞?」

  這就是說,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趙文華?如果僅僅是報告備案,自無不可。難辦的是除非瞞著他;若是跟他一說,在體制上就仿佛請批准其事,那一來麻煩就多了!

  「我們先研究,告訴了他,他可能會有哪些話說?」

  「這要從汪直談起。」羅龍文說,「華公好大喜功,恐未必以招撫為然。」

  「不招撫怎麼辦?他還能到五島列島去把汪直抓回來不成?」

  「不!我的話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他可能會改招撫為誘捕。」

  「那怎麼行?」胡宗憲說:「殺降不祥,一之為甚,豈可再乎?」

  「而且,」阿狗接口,「徐海亦決不肯做這樣造孽的事。」

  「徐海?」羅龍文大搖其頭,「我看就是徐海自己肯,他亦不見得肯。華公多疑,一定以為這是縱虎歸山的一計,是總督找個藉口放徐海逃走。」

  胡宗憲深深點頭,考慮了一會說:「照你們倆的話,是不告訴他的好?」

  羅龍文與阿狗都不作聲,因為這又是徐海得以出頭的好機會,如果放棄了,又覺得可惜。當然,此一感覺在阿狗更甚于羅龍文。

  「回總督的話,」阿狗回憶前情,不免又有些激動,「徐海的遭遇,三翻四複,處處委屈,真有點心灰意懶了。如今的徐海,已不是從前那樣的生龍活虎;作個譬方,好象一支『煨灶貓』。倘或沒有啥好鼓勵他的,只怕他去了也沒有用!」

  「是,是!」胡宗憲的態度和措詞,都很謙誠;足以看出他內心的不安,「恢宏志士之氣是最要緊的!這一點我很慚愧,做得不夠。如果你們有什麼我做得到的辦法,盡請指教,我一定照辦。」

  「辦法總有的。」羅龍文徐徐說道:「我看,此事宜緩!請總督通盤想一想看,華公不就到了應該班師的時候了嗎?」

  想一想果然。陳東就逮,倭人全部遣返,軍務告一結束,以後就是撫輯地方,恢復元氣的善後事宜了。奉旨督師的趙文華,沒有不還朝覆命而仍逗留在東南的道理。

  「等華公一走,東南全域,統由總督主持;那時掣肘無人,事事容易,奉請以徐海出海,說汪直來歸。不勞師、不糜餉,而能消此隱患,朝廷頗有不准之理?」徐海亦就可以建功出頭了!」

  看得遠,想得深,畢竟還推羅龍文。胡宗憲大為欣快,「好了,極大難題,得小華一言而解。」他向阿狗說,「大致就這麼辦吧!明天我就派人到桐鄉。晚上請你來陪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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