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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抬眼看時,徐海正安閒地坐在山門右側,彼此目送招呼過後,阿狗問道:「老洪呢?」

  「他們往北先走了。說你答應過他們的,可以先走。」

  「好!」阿狗指著岡本說,「我立刻要送他回桐鄉,二爺,你一個人在這裡等。日出以後,有一輛很漂亮的車子在山門口、松林下暫歇,只看車圍四周有彩色紅穗的便是。那時,你上前問一句話:『是羅府官眷不是?』自有人為你安排一切。」

  「我都聽清楚了!」徐海再問一句:「是羅府官眷?」最後二字特響,表明了他的疑問所在。

  「什麼?」徐海怕是聽錯了,「羅府官眷?」

  「對!」阿狗清清楚楚地答說:「羅府官眷。」

  徐海不免納悶,不知官眷的車子,何能容留一個陌生男子,再想一想明白了,旗號是假。冒充官眷的車輛,便可順利過關。如是而已。

  ※ ※ ※

  約莫辰牌時分,隱隱然車走雷聲;深藏在人家稻草堆中的徐海,立即提高警覺,側耳靜聽。車子由遠而近,漸行漸響;接著一聲亢直的驢鳴,車輪聲歇。

  徐海從稻草縫隙中望出去,入眼便是五色的紅穗,在朝陽影裡,飄揚幻彩。這不錯了,但還不能貿然現身,怕的是蹤跡落入路人眼中,畢竟不妥。

  仔細查察,可以確定別無閒人,徐海方始悄悄鑽出稻草堆,揮一揮身上的碎屑,抬頭望去;只見一起毛片又黑又亮的大叫驢,拉著一輛極漂亮的帷車,靜靜地停在華嚴寺前。車伕身旁一名服裝整齊的健僕,正在四處眺望,看到徐海,他的視線靜止了。

  「請問,」徐海從容上前問訊:「可是羅府官眷?」

  那健起先不答話,很快地四面看了一下,急促地命令:「上車!」

  「車」字出口,那車伕已在抖動韁繩。徐海沒有考慮或再問一句的可能。急忙一手攀帷,一腳上躍,在車輪上借一借力,直往車廂中個鑽了進去。

  車中有人,由於車子突然前沖,兩人撞個滿懷。徐海急急去扶對方,恰好摸在對方胸前,軟軟地握個滿手。怎麼回事?他一愣:「真的有官眷在車中?」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臂上著了一拳,勁道甚大,疼到骨頭裡。這使他越發如墮五里霧中,驀地裡將車帷一掀,看出是個十七八歲的女郎,青衣打扮,是個丫頭。

  那丫頭的手法也極快,徐海還沒有看清楚,車帷已被她奪得重複放下,同時聽她說道:「徐二爺,安靜些!」

  徐海定定神問道:「你是誰?」

  「現在我是你的丫頭,我叫素芳,你是羅二小姐——羅龍文羅大爺的妹子。請記好了!」

  原來要自己改變身分!「可是,」他問:「我冒充得過嗎?」

  「不開口就冒充得過。」素芳順手摘他的衣紐,「脫衣服!」

  「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素芳冷冷地說,「男扮女裝啊!」

  「喔,喔,」徐海歉然地笑道:「我問得多餘,問得荒唐。」

  「好了,別又說又笑的!」

  徐海不敢再言語了,摸索著換好衣裙,發覺素芳拿頂毛茸茸的帽子套在他頭上,伸手摸一摸,才知道是一頂髮髻釵簪,一應俱全的假髮。

  戴上假髮不算,還得在額上紮一塊綢帕。徐海不解地問道:「這又是幹什麼?」

  「裝病人!」素芳答說,「到了城門口,最好不查,如果要查,你要裝得很萎頓的樣子。」

  「我知道。」

  「還有,你的臉絕不可朝亮處。」

  這倒是可以理解的,為的是不讓人認出面目。徐海納悶的是,為什麼非要回桐鄉不可,到了桐鄉又將自己安頓在何處?這些疑問,試著去問素芳,卻碰了個軟釘子,回答總是「不知道」。徐海聽她語聲甚冷,一賭氣再也不開口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漸漸發覺車子慢了下來,但不是緩緩停止,而是猛然勒住,力量來得太驟,以致徐海的身子往前直撲了出去,急忙用手一格,總算不曾跌出車外,但假髮卻碰歪了。

  就在這一沖之際,車外驢鳴刺耳,車夫暴聲大罵:「你小子找死不是!」

  「快看看!」是那跨轅僕人的聲音:「傷著他了沒有?」

  一聽這話,徐海知道車子撞了人,不由得掀開帷一角往外看。地上正有人掙扎著起身,臉往上斜,正朝車帷掀開之處,四目相接,碰個正著!徐海大吃一驚,急忙鬆手,心還在跳。

  原來被撞的人,正是吳四。他怎麼逃出來了?徐海心裡在想,脾氣又冤家路狹,會這樣意想不到地打個照面!但願只是自己看清了他,他不曾認出自己

  此後倒是非常順利,進城門時連問都不問,車子一直駛入洪家後園,下得車來,恍然大悟,知道是羅龍文的主意,心中暗暗佩服。

  ※ ※ ※

  「真是恍同隔世了!」王翠翹盈盈欲涕地說,「經過這一番滄桑,不知怎的,只覺得人生乏味。」

  「到底是女流之輩,經不起大風浪。」徐海故意這樣說,表示毫不在乎,藉以作為對王翠翹的慰藉。

  「我在想,你走了以後,我該怎麼辦?」語氣未完,但她沒有再說下去,只幽幽地歎口氣。

  這也是不斷縈繞在徐海心頭的一大難題。他很矛盾,一方面割捨不下王翠翹,一方面又覺得應該預先為所愛作個萬一之計。現在王翠翹提到,如果再不作個決定,說不定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於是他想一想說:「你知道的,我這一去,說不定就埋骨他鄉,跟你來生見了。你年紀還輕,應該有個打算。」

  這是留遺囑的語氣,王翠翹既驚又痛,緊閉著嘴唇,使勁忍住眼淚,用眼色示意他說下去。

  「我想定個期限。如果能成功,一年也就差不多了;一年還不能成功,不會再有什麼希望,那時候我可以回來。如果不回來,就再也不會回來。翠翹,」徐海很吃力地說:「你找個人去嫁!」

  「我找誰?」她將臉背了過去,「我再也不會嫁別人!」

  「你不要固執!為我守寡,我也不見你的情。」

  原是故意說得這樣冷苛,好絕她的眷戀,但王翠翹卻惱了。

  「哪個要你見情?我是為我自己修個正果。人,要到咽氣的那一刻,是好是壞,才真正算數。哪怕我從前的出身不好,到頭來總是一個守節的人!」

  那剛烈的語氣,加上嬌憨的神情,構成一種別具一格的魅力,將徐海的一雙手吸引了過去,攬住她的腰肢,一把抱入懷中,四片灼熱的嘴唇,緊緊地接合在一起了。

  王翠翹有多時不曾領略他的愛撫了。微閉著眼,靠在他寬廣溫暖的胸膛上,有著醉酒的感覺;想到兩三日團聚,揚帆出海,從此人在天涯,魚雁難憑,越發覺得此一刻真堪珍惜!但是,她卻無法盡拋心事,一意享受這一番溫馨。

  「我們話沒有說完。」她仰起臉說,「你走了以後,我怎麼辦?」

  「你說呢?」徐海答道:「你喜歡過怎麼樣的日子,我來替你想辦法。」

  「我想過清靜安閒的日子。可惜,」她頓了一下,「沒有一個孩子。不然日子就容易打發了。」

  「這也沒有什麼可惜的!說不定這兩天你就會有。」徐海突然生出強烈的欲望,一定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因而聲音也變得興奮有勁了:「明年這時候,不論有沒有成就,我都要回來;那時會有個胖娃娃叫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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