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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第二十四章】

  黃昏時分,阿狗、岡本,還有張懷到了平湖縣監獄後面的那家小客棧。三個人的打扮不同,阿狗和張懷,頭戴紅氊帽,身穿皂布袍,腳下是鐵尖快靴,冒充解差;假扮犯人的自然是岡本,蓬首垢面,一副倒楣樣子。一進櫃房,他就被連手銬帶鏈子,鎖在柱子上。

  「兩位上差哪裡來?」掌櫃的親自來招呼道勞:「辛苦、辛苦,請坐,喝碗便茶。」

  「不必費心了!」阿狗問道:「最後面的屋子,找兩間。」

  「這,」掌櫃滿面陪笑地說,「這可對不住了!小店客滿——」

  一語未畢,張懷不耐煩地說:「客滿也得找!」

  說著,他假裝探手撩衣襟到腰包去取什麼東西,將腿一抬,擱在桌上,快靴中白刃隱現,將掌櫃的臉都嚇白了。

  「我找,我找!」掌櫃喊道:「朱小八,快看看去,哪間屋子空?」

  「慢、慢!」阿狗拉住他的胳膊,和顏悅色地說:「掌櫃,我有話。」

  「是!你老請說。」

  「這是個緊要人犯。」阿狗放低了聲音:「倭人派來的奸細。上頭一再交代:不必請地方衙門寄押,住店要隱秘,為的是倭人鬼計多端,大家雜七雜八住在一起,保不定有什麼機密偷傳出去。所以,掌櫃,無論如何要請你幫忙,在最後面找兩間房;兩間沒有,一間也可以。」

  「是!」掌櫃亦能硬著頭皮答應:「我去商量看。」

  「對,對!商量。」阿狗擺出很通人情的樣子,「花錢住店,先來先住。我們雖說是緊要差使,也沒有硬攆人家的道理。掌櫃,請你去軟商量;真的商量不通,我們再想別法。」

  由於阿狗是如此和普通達,掌櫃的大為感動,慨然答道:「我照你老的意思,商量得通最好;萬一不行,我把我櫃房後面自己的那一間,騰給你們。」

  「那就再好不過了,多謝,多謝!」

  掌櫃的去不多時,笑嘻嘻地走了回來。商量通了!有兩個客人,為了想趕到乍浦,趁倭人上船回國,看看有什麼買賣好做,願意讓屋,好星夜攢程——當然,這是阿狗預料到的結果,原來那兩個客人也是自己人。只為押解人犯,從來過店住店,無店找地保,向來沒有預先訂房的道理,所以特意串這一出把戲,遮人耳目。

  那兩間屋子在一個跨院裡,隔著一個大天井,南北各三間。南面的三間,緊靠監獄後牆。其中一間,掌櫃用來堆置雜物;兩間客房為阿狗一行所占,旁無閒雜,行事方便,張懷和岡本都很滿意。

  吃罷晚飯,天色已黑,阿狗是早就看好了的,將一架梯子,從夾弄中掮了出來,悄悄擱在堆雜物的那間屋子前面,隨即回屋,跟岡本同榻。

  睡了一覺,醒來聽隔牆監獄中,正打二更。阿狗便不再睡,但也不曾起床,一個人將整個行動的步驟默想了一遍,捱到三更將近,先推醒岡本,再敲敲板壁;張懷也早就醒了,披衣起床,摸黑到隔室會齊。

  三個人紮束停當,靜坐等待。聽監獄中「切察、切察、康;切察、切察、康、康!」三更敲過,梆鑼聲遠。阿狗拉一拉兩人的衣服,拔開門閂,溜了出去。

  因為一直在黑裡頭坐,目光格外敏銳,阿狗四下張望了一周,看清楚沒有人,方始上梯。一個接一個登上屋頂,離監獄的圍牆有兩丈多高,阿狗取出一具系著長繩的小鐵錨,看准了往上一拋,鉤住牆頭圍拉緊,讓岡本先攀緣而上;因為他的臂力好,先上了牆,就可以將其餘兩人汲引上去,省事省力多了。

  三個人都上了牆,先伏著不動,細看監獄內部的形勢。牆下是一道夾弄,由北而南共是三幢屋子,中間用有棚的過道連接,居高看去,是整整的一個「王」字形。

  「看到沒有?」阿狗用倭語向岡本說,「第二幢東面最末尾那間屋子。」

  岡本當然看到了,因為有明顯的標記,「亮著燈的那一間?」他問。

  「對!徐君就在那裡,他是受優待的,所以半夜還有燈火可用。」

  「好!」岡本躍躍欲試地亮出倭刀,「該動手了!」

  「岡本君,」阿狗提醒他說,「你記得我們商量好的宗旨?」

  預先定規的宗旨是:力奪不如智取。因為一有殺傷,就會驚動許多人,形成阻撓。岡本懂得他的意思,提醒實在是告誡,點點頭將倭刀插入皮鞘。

  「老張,」由於岡本不懂中國話,所以阿狗便明白叮囑了:「記住,別讓岡本傷人!」

  「是了!」

  張懷說完,攀繩滑落,第二個岡本,第三個阿狗。都彎著腰,放輕腳步,蛇行向前。走不多遠,發現一條人影,在前的阿狗,急忙縮身,將手一攔,躲向牆角。

  這是入夜巡邏的獄卒,早就受了囑咐,也早就發現了他們三人的蹤跡;走得近了,裝作未見,昂首揚長而過,只「卟」的一聲,一口痰吐在地上。

  這是個暗號,阿狗和張懷都明白,兩人拉一拉手,取得默契,然後輕輕地竄了出去,掩到那人背後,張懷用右手從背後抱過去,左手很快地掩住他的嘴。阿狗踏上兩步,捉住那人在掙扎著的手,取個麻核桃塞在他嘴裡,張懷便抽出繩子來縛住。兩個服侍一個,綽綽有餘;將那人捆結實了,拖到牆角一丟。岡本拍拍阿狗的肩,顯然的,是贊許他幹得乾淨俐落。

  於是,三個人直奔第二幢東面末端。這間屋子只有北面有道小窗,用拇指粗的鐵條編成十字格子。三個人先蹲在窗下,看清四面無人,方始直撲腰來,從鐵柵向裡望,只見一燈如豆,南牆一張土炕,有個人面裡而臥,看背影是徐海。「你來!」阿狗向岡本說。

  原來岡本有手絕技,善使飛刀,準頭極好。此時將預先藏在身邊的一把極利的鋼銼取了出來,另有一張紙,插向鋼銼;準備停當,岡本退後兩步,食拇兩指,撮著銼柄,看准部位,使勁往裡一扔,那把鋼銼正釘在徐海頭部附近的土牆上。

  最怕他不醒——實是有意做作,阿狗另外拋進一塊小石子去,打在徐海背上。這樣,便真的睡著了,也得被吵醒。徐海頭一擺動,發現了鋼銼,霍然而起,裝出驚異的表情,然後拔下鋼銼,細看紙上所寫。一面看,一面流露出驚喜交集的神態。看完,急急奔到窗前。

  「兄弟!」他輕輕喊。

  阿狗一探頭,出現在視窗,撮兩指在唇上,作個禁聲的手勢,然後輕問一句:「洪東岡在哪裡?」

  徐海先不答他的話,只問:「你們來了幾個人?」

  「三個。我,張懷,」阿狗答說,「還有岡本。」

  「都說好了?」

  「說好了。不過,洪東岡有點麻煩,好在羅師爺答應做了再說。能夠把他弄出來,以後的事,有羅師爺擔待。」

  徐海略想一想說:「不要緊!我跟他談過了。先弄我出來。不過這個法子不行!」

  出來的方法,在紙上已經寫明白了,是用鋼銼鋸斷鐵柵;阿狗不明白何以此法不行,便即問道:「另外有什麼法子?」

  「鋼銼鋸鐵有聲音,也太慢,我從天窗出去。」徐海向後一指,「拉天窗的繩子在後面。」

  阿狗抬頭看了一下,屋頂上有塊蓋得很嚴的活絡木板,尺寸不大,拉開了可以讓徐海鑽得出去,便欣然點頭,直往後面奔去。

  岡本不明究竟,少不得探問:「他是做什麼?」

  「去開天窗!」張懷指著屋頂說。

  「原來,」岡本失聲說道:「徐君早就打算好了,看起來是事先有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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