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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這話倒也是!」徐海說道,「明天我集合大家當眾宣佈,我帶1000人走了以後,其餘的人都聽你的號令。不過,」他笑笑說道:「兩千人,你帶得下來帶不下來?」

  「這——」阿狗躊躇了。

  「你不要氣餒!」王翠翹鼓勵他說:「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你自己有自信,就不必怕別人不聽你的號令。」

  「如果不聽呢?」

  「不聽就照規矩辦,該殺該打,不要猶豫。」

  阿狗還在躊躇,度德量力,怕不能服眾。尤其是他在徐海手下的地位,在第四、第五之間,上面還有老二、老三;越次升騰為手握全權,那兩個人會不會心服,大成疑問。

  當他說了他的顧慮以後,徐海也覺得需要慎重,便有猶豫之意;而王翠翹認為事到如今,不容畏首畏尾,極力主張原議。

  徐海考慮了好一會,終於作了決定,將重任託付給阿狗,不過事先要做一番疏通解釋的工作。吩咐供奔走的小頭目,將二頭領、三頭領請來。

  「頭領」這個名目,仿自水滸。二頭領叫張義勝、三頭領叫羅四虎,是徐海的左右手,地位都在阿狗之上,所以一到之後,左右列坐,阿狗卻坐在下首。

  說過幾句閒話,徐海收斂笑容,臉上浮鋪極嚴肅的神色,「有件事要跟兩位老哥談。未談之前,先要跟兩位老哥告罪。」

  說著,徐海便站起身來吩咐:「拿酒來!」

  張義勝、羅四虎亦都起立,同聲連稱:「不敢,不敢!」

  「兩位老哥不必客氣。」徐海從隨從手中托的朱紅盤,取兩杯已斟滿的酒,分授張、羅,自己亦取一杯,舉一舉說道:「我有個不得已的措施,如果兩位老哥肯體諒我為大家打開一條出路的苦心,原諒我那個不得已的措施,就請幹了這杯酒!」

  張、羅二人,無不納悶,但此不得已的措施,總不見得是要「借人頭」。所以為了忠心義氣,毫不遲疑地一飲而盡。

  「我就要帶人走了。這一去有好幾天耽擱,這裡不能沒有一個抓總的人。照道理說,我應該請老張幫忙。不過,兩位老哥也看得出來,這一趟去投誠,不能不防事有變化,到那時候,只有李同才知道怎麼樣應付。所以,要委屈兩位!」

  張義勝比較遲鈍,還不知所謂,羅四虎卻聽懂了意思,「大頭領,」他問,「你老的意思是讓李同抓總?」

  「是權宜之計。」

  羅四虎與張義勝互看了一眼,勉強取得了同意;然後,張義勝答說:「既然大頭領認為只有李同能抓總,那,我們當然聽他的指揮。」

  「一時委屈,一時委屈!」徐海連連拱手,接著便喊:「李同,你應該給兩位頭領道謝。」

  阿狗遵命而行,用極謙卑的態度、極委婉的言詞,向張義勝、羅四虎致歉致謝。張、羅二人心裡本來有些芥蒂,經此一番周旋,也就渙然冰釋了。

  第二天中午是羅龍文宴客,目的有二,一是為辛五郎及陳東、陳可餞行;再是慰勞葉麻等人。賓客到達之時,羅龍文正瀟灑地在臨池。他是寫米字的,一筆行草,頗見功夫。辛五郎當時便求「墨寶」,作為紀念。

  羅龍文欣然許諾,寫了一首唐朝留學中華的一個日本僧侶做的詩給他。陳東見獵心喜,也要求羅龍文寫一幅字相贈。「好!好!」羅龍文命書僮換了一張新紙,提筆在手,略想一想寫下來一首詞。

  詞是一首《念奴嬌》: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翠袖圍香,鮫綃籠玉,一笑千金值。神仙體態,薄幸如何銷得。想蘆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連八九,只待金雞消息。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閒愁萬種,醉鄉一夜頭白。

  寫完吟哦了一遍,又提筆題款:

  「甕天脞語」載宋江潛至李師師家,題一詞於壁;調寄《念奴嬌》。

  剛寫到這裡,陳東在旁,失色而呼:「啊!原來是宋江的手筆。」

  「姑妄聽之而已!」羅龍文問道:「老兄的別號是?」

  「賊號旭升。」

  「旭日東昇!」羅龍文忽然皺著眉說:「大號雖出自成語,可惜字面好,聲音難聽。」

  陳東一愣,「旭升、旭升」地自己默念了幾遍,恍然大悟,與「畜生」同音,不由得如芒刺在背,大聲說道:「要改,要改!」

  「我斗膽擅改一字如何?」

  「請教!」

  「升改初,倒也不壞。」

  「好極!多謝,多謝。」

  於是羅龍文提筆接下去寫道:

  「偶憶及此,寫奉旭初尊兄方家雅正,」下麵署名「小華」,還用干支記了年月。然後擲筆拱手「獻醜、獻醜!」陳東很高興。因為在他的想法是,羅龍文寫宋江的詞送他,等於承認在群酋之中,他是梁山泊坐第一把交椅的宋江,自然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

  正在掛起這幅字,主賓共相指點欣賞時,徐海、葉麻、黃侃、王亞六連袂而至,少不得又對羅龍文的書法讚歎一番。

  可是私底下,除了不識字的葉麻以外,其餘諸人都覺得羅龍文寫這首詞,是件很奇特的事。

  「老徐!」黃侃私下問道:「這幅字,老陳將來怎麼掛得出去?」

  「怎麼呢?」徐海明知故問。

  「你想,一投誠過去,不說做官,至少是良民百姓;客廳上掛一幅梁山泊強盜寫的字,不嫌忌諱嗎?」

  洪東岡為人比較老實,平日作惡雖不可免,但趕盡殺絕的行為,一向力避。徐海覺得不妨收攏他做個幫手,因而很冷靜地答道:「他大概自己知道,不會有掛出來給人看到的機會了。」

  聽得這話,洪東岡的顏色大變,「怎麼?」他急急問道,「莫非,莫非——?」

  不知是他難以措詞,還是不忍出口?總之,意思是很明白的,以為陳東不久于人世了!而徐海又何以知道他的結局?這樣推想下去,可知陳東將死于徐海之手;同為夥伴,陳東如此,他人可知。這就是洪東岡驚慌失色的原因。

  這個誤會是難怪的。徐海微悔措詞不當,但也不足為憂。他依然很沉著地說道:「事情明擺在那裡,他到了九州,不會再回來了。」

  洪東岡的臉色緩和了,「對!是這麼回事。」他說,「他本來就在薩摩藩手下,如今算是重投故主。」

  「人各有志,不可相強。老洪,」徐海用很忠厚的態度說,「我們不必戳穿他。」

  「當然。」洪東岡又說,「可是,他的那批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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