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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這姓趙的,倒是義士。成功了,我要大大抬舉他一番。」

  「回大人的話,」胡宗憲趕緊聲明:「這些人不敢居功。就是趙玄初這個名字,也請大人放在肚子裡,不必提起。」

  「為什麼呢?人生在世,不是圖名,就是圖利,像他這樣出錢出力,白白替朝廷辦事,不太傻了嗎?」

  「其中另有緣故。趙玄初他們那一班人,都受過倭寇海盜的害,故而有此同仇敵愾之心。不過,縱有此心,如果不是遇著有擔當的長官,他們也不肯貿然從事,怕的是徒勞無功,甚至無端招怨,反受其害。如今聽說大人奉旨視師,都說『有這樣一位賢名久著的欽差替我們作主,就值得大幹一番了!』」

  這一套現編的說詞,是頂足尺加三的高帽子。趙文華聽入耳中,喜在心頭:「好,好!難得他們深明大義,我一定替他們作主。至於這番功勞,」趙文華拍拍胡宗憲的背,「他們謙辭,自然是你老弟當仁不讓,這也有我作主。」

  「多謝大人栽培。」胡宗憲長揖道謝。

  「好好幹!」趙文華很興奮地說,「就這一回,便要把張廷彝幹倒。」

  聽得這話,胡宗憲既驚且喜。喜的是幹倒張經,總督出缺,雖輪不到自己補上去,但如順序推升,便有機會;驚的是幹倒張經,或會興起大獄,倘或牽涉到自己,須先站穩腳步。

  於是這兩天之中,一直縈繞在心頭,不知如何處理的一個疑惑,陡地加深。「有件事要跟大人請示。」他說,「我們既有諜報,倭寇海盜定期偷襲嘉興,照道理說,似乎應該通知張總督預先防備。不然,就很難說得過去!」

  趙文華被提醒了,心想,豈止很難說得過去?認真追究,便有縱寇深入,陷害同官之嫌,是一行殺頭抄家的大罪。到時候,有功便不能報,一報無異自我招供,鐵案如山了。

  想了好一會,趙文華欣然色喜,「有了!」他說,「不能不報,不能早報。」

  胡宗憲恍然大悟。這八個字奧妙無窮,趙文華真個才足以濟其惡,合該張經倒楣。

  「你懂我的話不懂?」

  「八字真言,開我茅塞。不勝拜服之至。」

  「那,你就起個稿我看。」

  「是!」胡宗憲坐到書桌後面,伸紙吮筆,略略構思,一揮而就,雙手捧了過去。

  趙文華接過來一看,上面寫的是:

  「頃據諜探馳報:賊首汪直勾結拓林倭寇,約萬餘之眾,即將偷襲嘉興。特行飛諮,務請加意戒備。至敝處兵力雖單,仍勉力堵截。窺賊勢趨,大致取道青浦、松江間,附陳鄙見,並希參酌。」下面具有是趙文華的銜名。

  「很好。不過要加一句。」

  趙文華提筆在「頃據」之下添了一筆:「巡按禦史胡宗憲密稟。」這是為他預作報功之地,胡宗憲少不得又要稱謝。「今天26,明天27。我晚上派專差送去,28早晨到嘉興。那時候,說不定趙玄初已經成功了。」

  「不會!至少也要到後天中午。」

  「喔,那就不是這麼辦了!」趙文華說,「張廷彝後天一早接到消息,馬上派隊,迎頭痛擊,白白撿一場大功勞,太便宜他了。『不能早報』,這個消息得要後天中午送到他手裡。」

  胡宗憲默不作聲。心裡卻在反復思量,倘或羅龍文計策失效;或者雖有效而不大,大部分的倭寇海盜,仍能直撲嘉興,肆意荼毒,似乎良心上說不過去。

  「怎麼樣?」趙文華見他發愣,不知是何緣故?「莫非你另有更好的主意?」

  「沒有,沒有!大人的主意高明得很。」胡宗憲急不擇言地敷衍著。

  「既然你也同意,那就准定這樣辦!來,來,我們該喝酒了。」

  胡宗憲還有許多公事,亟待料理,但不敢不湊趙文華的興致,欣然相許。

  「汝貞,」趙文華臉上的表情變過了,有些忍俊不禁似地:「我們找些有趣的事做,你看怎麼樣?」

  見此光景,胡宗憲約略也猜到了,不外聲色之娛,便也裝出很高興的神態說:「好啊!請大人吩咐。」

  「唉!這時候用這個稱呼,豈不殺風景!你就叫我文華好了。」

  「不敢、不敢!」胡宗憲改口稱他:「華公!請吩咐。」

  「松江也是通都大邑,應該有官妓吧?」

  明朝最初跟宋朝一樣,徵召官妓,視為當朝。尤其是永樂年間,成祖大殺「靖難之變」忠於建文帝的文武臣子,妻婦發交教坊,充作官妓,藉以洩憤。徵召這些出身良家,深嫻閨訓的官妓,等於替皇帝出氣,更為法所不禁。譬如宣德年間「三楊」——三位姓楊的「閣老」燕居之暇,亦常召官妓到府中侑酒,逸聞韻事,不一而足,最有名的一個故事是,官妓戲宰相。

  這個官妓天生好口才,一言片語,能轉移人的喜怒,姓王外號鐵嘴。有人跟王鐵嘴打賭,說三位楊閣老,德高望重,不苟言笑,如果她能說一句話逗得三楊奇顏一笑,願輸筵一席。

  「這有何難哉?」王鐵嘴答說,「不過三位閣老不召喚,我不能冒冒失失闖入相府去說笑話。就說得他們笑了,你也不知道。」

  「那當然!等三閣老大召官妓的那天,就是我們賭東道、見分曉的時候。」

  事情很巧,就在說定的那天,相府門官發知單,三閣休沐會飲,遍征官妓伺候。教坊聞命。不敢怠慢,到期催促所有官妓報到,唯獨王鐵嘴不肯同行,大家道她膽怯,憚於此行,暗暗笑她。

  那知日正當中,相府中鶯鶯燕燕、輪番捧觴上壽之時;王鐵嘴打扮得花裡胡俏地直闖到筵前。

  三閣老無不熟悉王鐵嘴,正為她不到在生氣,三楊之一的楊榮,大聲喝問:「大家都來了,唯獨你晚到,架子這麼大?」

  「不敢!」王鐵嘴笑說:「實在是在家讀書,讀得忘了時候了。」

  「你還讀書,」楊榮又問:「讀的什麼書?」

  「《列女傳》。」

  妓女而讀《列女傳》,不是侮辱了古來的才媛賢婦,楊榮隨即罵道:「母狗無禮!」

  「我是母狗,你是公猴!」

  此言一出,三楊相顧大笑。當然不以為忤,不但不忤,而且激賞,因為猴與侯同音,雖戲謔,實在是恭維。

  因為有此流傳人口的雋聞,所以官妓都講究口齒伶俐,善能解頤奇悶;其次便是深通曲藝,當筵一歌,能令人浮一大白。至於相貌倒反在其次了。

  松江當然也有官妓。既然趙文華有興,胡宗憲便派人通知教坊:「揀好的送幾個來!」

  須臾陸續而來,喚到後堂,先問姓名,一個叫玉環,纖纖瘦骨,趙文華說是合該喚做采蘋——唐明皇的梅妃,名叫江采蘋。

  一個名為嫣紫,倒是白皙豐腴,大有玉環之風。再一個叫做粉蝶,不舞而善歌;最後來的一個,顏色冠于群芳,胡宗憲笑道:「真所謂後來居上!」

  「你坐到胡老爺身邊去!」趙文華問道:「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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