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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等通事將他的話譯了出來,瓦婆婆一聽便要起身跪謝;趙文華趕緊又將她攔住,接著問道,「是讓大壽還是大祿承襲,請瓦婆婆先說與我聽,將來我好出奏。」

  這話言之過早,趙文華故意如此一問,無非表示事有十成把握;果然,瓦婆婆欣慰異常地答說:「我兩個孫子都帶來了!請大人看一看,哪個成材,就請大人栽培哪一個。」

  原來瓦婆婆雖已八十開外,心思還很細密,怕他兩個孫子留在田州,為岑施所害,特意帶在身邊。此時叫保姆牽抱出來,一個6歲,一個4歲;一般都是黧黑的面龐,一對骨碌的大眼睛,赤腳套一雙銀腳鐲,蹦蹦跳跳,活潑得很。

  「叫大人!替大人磕頭!」瓦婆婆指著貴賓吩咐她的曾孫:「這位趙大人,這位俞大人!」

  小兄弟倆用土語相喚,不知作何尊稱;但跪拜之間,小的倒比大的像樣,趙文華心中便有了區分了。不過一時還不必提,只從身上掏出一把專為入宮賞太監用的足赤金錢,作個見面禮。

  「好乖,好乖!」他將大壽、大祿兄弟,拉到身邊;一人手裡塞了4個金錢。

  於是瓦婆婆又笑容滿面地道謝。賓主投契,極其歡洽;只苦了俞大猷,一時想不出有什麼見面禮好送,只能關照隨從,湊幾兩銀子去包兩個紅包來。

  「大人看,這兩個孩子,哪個有出息?」

  「都有出息。」趙文華答說,「一個得壽,一個得祿,名字已定,不如就叫得祿承襲。」

  「是,是!」瓦婆婆異常高興,「我亦常在想,小的比較文靜,比較懂規矩,如今大人也是這麼說,那就定了!」

  就在這時候,有個土官悄悄走到瓦婆婆身邊,用他們的鄉語,有所陳述。一面說,一面看看趙文華,瓦婆婆一面聽,一面點頭。等他說完,揮之使去,然後便向通事講話。

  「回趙大人,」通事轉述瓦婆婆的意思,「田州土兵聽說大人對瓦婆婆很客氣,都很感激,剛才讓他們的頭目來說,急於想瞻仰大人的風采。此刻在廣場上擺隊等候。瓦婆婆想請大人出營讓他們見一見。」

  趙文華大喜,笑容滿面地答說:「好,好!我去,我去!」

  說完,隨即起身,但想到一件事,不免躊躇,自然而然地左右回顧,是要找胡宗憲問一句話。

  胡宗憲是陪他一起來的,原本在座,中途離去,是因為劉僸押送犒師的牛酒到了,不能不去作一個安排。趙文華的跟班知道主人的意思,當即說道:「胡大人跟華亭縣劉大老爺在點發犒賞的東西。」

  「好,好!」趙文華大為欣慰;向通事說道:「你跟瓦婆婆說,我有100條牛,兩百壇酒,已經運到了;一點點慰勞的意思,請瓦婆婆莫嫌菲薄。」

  經過通事的翻譯,瓦婆婆的表情變為凝重了,欲言又止,但眼神中很清楚地表現出來,她心中是欠了趙文華莫大的一筆人情債,不知何以為報的想法。

  ※ ※ ※

  田州土兵的軍容,當然不如官兵來得中著,隊形參差不齊;服裝好壞不一;武器長短不同。可是有一樣是官軍所缺乏的,一個個精神抖擻,雙眼專注著瓦婆婆、趙文華和俞大猷,目迎目送,肅靜無聲。

  走到演武台前,拄著拐仗的瓦婆婆停了下來,側身而立,是讓趙文華先上。趙文華心念一動,疾趨數步,挽著她的左臂說:「瓦婆婆你來,先請!」說著,作個攙扶的姿勢。

  這一下,瓦婆婆的得意感激;全部擺在臉上;而田州土兵,無不動容——他們見過許多玉帶朱衣紗帽的貴官,無一不是趾高飄揚,眼高於頂,曾幾見過如這位「趙大人」尊老敬賢?

  「大人,不敢當,你先請!」

  趙文華見她退縮禮讓的姿態,便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此時無暇用言語表達什麼,只是越發彎一彎腰,加點勁在手上,明扶暗推地非讓瓦婆婆先上演武台不可。

  到得臺上,並肩而立,瓦婆婆相當激動了。向一名土官說道:「趙大人今天來看操,你告訴大家,每個人都要把自己的本事拿出來,決不能偷半點懶。」

  土官答應著,隨即取下掛在腰際的竹制笳角,「嗚嗚」地吹了起來。台下土兵隨即散開,留出中間十來丈方圓的一片空地。

  這方廣場,乃是作為比武獻藝之用,好手次第登場,舞矛飛刀,跌撲翻滾,驚險百出,精彩紛呈。趙文華一半是有心捧場,一半也是真的欣賞,但見他眉飛色舞,笑得合不攏口,不斷地拍掌喝彩。

  等到全部節目結束,已是夕陽銜山了。犒賞的牛酒,早已運到;便就廣場分配,就地開剝烹烤。苗瑤土人視「太牢」為天下之至味,未食其肉,先飲其血,一個個唇嘴皆血,顯得猙獰可怖。趙文華看看有些心驚肉跳,藉口晚風太涼,勸瓦婆婆回營休息,自己便亦可躲開。

  於是營中另行開宴,瓦婆婆作主人,趙文華是上賓;其次是胡宗憲、俞大猷和華亭知縣劉僸。職分較高的土官,都奉邀作陪。輪番敬酒已罷,又談土兵的武藝;趙文華問俞大猷的觀感如何?

  俞大猷也看得很仔細。他的看法當然與不知兵法為何物的趙文華不同,田州土兵誠然慓悍,卻只是匹夫之勇。動之以情,勉之以義,可以捨生忘死,打得很好;但稍有挫折,就會亂了陣腳,各自為戰。不懂得協同一致道理,是這支生力軍最大的弱點;也是俞大猷本人所感到的最大的隱憂。

  可是這番話在這個場合卻不便說奇,只含蓄地答道:「『玉不琢,不成器』,假以時日,勤練陣法,可成勁旅。」

  說的是漢語,又掉著文,瓦婆婆和那些土官,當然聽不懂。聽懂了的趙文華卻大不以為然,「師老則棄!我以為這支隊伍,好就好在一股一往直前的銳氣。俞將軍,」他問:「何不及鋒而試?」

  「大人明鑒!」俞大猷以很謙虛的話拒絕:「大猷是偏裨之將。未奉帥令,不敢擅自行動。」

  「那——」剛說得一個字,趙文華突然縮口,因為胡宗憲拋過來一個很明顯的阻止的眼色。

  由於這個眼色的提示,趙文華不免自問,如果自己下令,命俞大猷出擊,他會不會遵從?倘或不遵,如何處置?能當時撤換他,還是上奏嚴劾?撤換不能,奏劾太緩;結果是自喪威信。

  於是他改口了,「那,那你就教他們勤練陣法吧!」說罷哈哈大笑。

  誰都看得出來,他的笑容非常尷尬。瓦婆婆與土官愕然相顧;待問通事,卻又不便。瓦婆婆身作主人,為了打開僵局;便又起身敬酒。

  「大人!」她說,「我們雖是山野之人,疏于禮法,不過性子是直的。只知有恩報恩,有怨報怨;受人一飯,生死以報。大人這樣厚待我們,感激之情,自不待言。不知道怎樣報答?請大人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聽罷通事的翻譯,趙文華急忙答說:「言重,言重!我何德何能,敢當瓦婆婆這樣的誇獎?如說得大家稍為有點好處,亦是天子之命。所以要談報答,莫如努力殺賊,不負皇上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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