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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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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溥儀召集「御前會議」,決定接受修正的優待條件,交出「國璽」,遷居「北府」——太平湖的醇親王府,為光緒出生之地,稱為「潛邸」;載灃襲爵後,在後湖另建新邸,宮中稱之為「北府」。下午三點鐘,由鹿鍾麟、張璧、紹英,將溥儀跟他的一妻一妾,護送出宮。「國璽」由鹿鍾麟送交國務院,同時覆命;黃膺白指示張璧,通知市民,第二天一律懸掛國旗一日,以資慶祝。 消息傳到天津,前清遺老及主張復辟分子,自然都震動了,緊急集會,推派鐵良、升允、袁大化及羅振玉,進京抗議,連段祺瑞亦深表不滿,致電攝政內閣,主張「從長議之」。為此攝政內閣不得不發表通電,詳加解釋。當然贊成稱道的亦很多;特別是章太炎的一通「快郵代電」稱之為「諸君第一功」,說「溥儀妄以復辟,則優待條件自消,彼在五族共和之中,而強行篡逆,坐以內亂,自有常刑。今諸君但令出宮,貸其餘命,仍似過寬,而要不失為優待。」此外又致電馮玉祥,主張沒收「畿輔莊田」,還之於民,因為清兵入關「圈地」,本係豪奪,「非有買賣契券,不得各為私產。諸公應移知內部,舉以還民。民國十三年間,未有德政及民之舉。能辦此事,則畿載黎元,普蒙沛澤,益見諸公處事之公。首陽怨謗,何損於周德。」 不過,社會普遍的關注,集中在古宮寶物上,其時已有流言,最盛行的兩個「故事」是,一個說張璧在宮中,見到桌上有一對均窰花盆,種的菊花,知道均窰是珍品,便告訴隨行的警察說:「這菊花是好種,給我帶回去。」 另一個是說鹿鍾麟,看見桌上有個翡翠西瓜,隨即脫下軍帽,扣在瓜上。至臨走時,衛士連瓜帶帽一起捧到鹿鍾麟面前說:「司令忘記戴帽子了。」鹿鍾麟答說:「很熱,我不戴。你拿著吧?」就此順手牽羊將翡翠西瓜帶走了。 一個星期以後,攝政內閣公布了「清室善後委員會組織條例」八條;同時發表了一張善後委員會的名單,由李石曾擔任委員長,委員十四人有汪精衛、蔡元培、鹿鍾麟,以及清室方面的代表五人。另外有監察委員六人,吳稚暉、張繼、莊蘊寬,均在其列。 黃膺白想竟辛亥革命未竟之功,徹底推翻滿清,到了辦理清室善後事宜,可算已告一段落。但頭腦冷靜的人,則持根本否定的態度,認為國事如麻,兵禍未解,攝政內閣作此不急之務,見小忽大;而且溥儀十三年的小朝廷,不比李自成盤踞大內兩三個月,一旦被逐,煙消雲散,溥儀亦自有他的一部分影響力量,如果不是深思熟慮,斬草除根,說不定就會自召隱憂。 但黃膺白自有他的苦衷;攝政內閣所憑借的是馮玉祥的「國民軍」,但論軍力,還不如奉軍;當王承斌在馮玉祥支持之下,在天津附近收編吳佩孚殘部時,由冷口長驅直入的李景林所部,繳了直軍計三師四十六旅的械。這一旅的旅長孫清山,是王承斌一手所提拔,所以當馮玉祥開始倒戈時,王承斌指使孫清山拉隊回天津,實力保存得相當完整;王承斌的打算是,以孫旅為基礎,奪回並重建二十三師。他預料有奉張與馮玉祥的關係,地位還會更上層樓;到時候會將二十三師師長讓給孫清山。誰知李景林連攝政內閣所委的王承斌為二十三師長的事實亦不承認;以優勢兵力在天津車站包圍孫旅,全部繳械,王承斌見勢不妙,逃入租界,只待「老帥」進關後,向他哭訴。 其時奉軍源源而至,自山海關到天津這一線上,連小孩都學會了「馬拉巴子」這句「奉罵」。為此,奉軍特地成立了一個「津榆駐軍司令部」,張學良出任總司令,而實際上由副司令郭松齡主持;這個任務比作戰繁重,因為除了嫡系部隊,尚能控制以外,李景林、張宗昌所部,都成了驕兵悍將,尤其是張宗昌的雜牌隊伍,連他自己都感到頭痛了。 不過,張宗昌有一項長處,氣量甚大,不記前嫌,所以能找到人來幫忙;他有個任第一師師長時的參謀長李藻麟,改投直軍作了彭壽莘的參謀長;這一回二次直奉戰爭中,打得最好的是彭壽莘的十五師,即由李藻麟所指揮。李藻麟曾在陸大當過戰術教官,奉軍將領提起他來,都很佩服的。 但不論如何,張宗昌與李藻麟此番則是冤家對頭,他卻並不在乎這一點,對他的參謀長王鳴翰說:「你想法子把李伯仁找來。」李藻麟字伯仁,是北京附近以種花出名的豐台人,家住北京。 等將李藻麟找到,張宗昌的銜頭,已變為「蘇皖宣撫軍第一軍軍長」;李藻麟便被派為「隨軍參謀長」王鳴翰保持原來的名義,北洋軍閥中一個人有兩個參謀長的,只有張宗昌。 原來當十一月初十,張作霖到天津與段祺瑞、馮玉祥會議;南京也有一次重要會議,主角是江蘇督軍齊燮元、湖北督軍蕭耀南,以及由福建崛起,聯合齊燮元打敗了盧永祥,自封為五省聯軍總司令的孫傳芳,因為曹、吳徹底失敗,奉軍勢力膨脹,決定聯名通電,維護段祺瑞出山。齊燮元等聲稱中央政府中斷,攝政內閣所發命令,概不承認。情勢很明顯的,張作霖既無意於取得中央政權;亦決無理由以武力支持攝政內閣,便只有支持段祺瑞才能打開僵局,因而十一月十七日召集的天津會議,決定推舉段祺瑞為臨時總執政;其時吳佩孚已在漢口與蕭耀南相晤,齊燮元又領銜發出十省及海軍將領二十人聯名通電,提議黃河上游及長江同志各省在武昌組織護憲軍政府。形勢迫急,段祺瑞應該從速出山,才能將局面穩定下來。 一看時機成熟,段祺瑞於二十一日發表通電,決定組織臨時政府,期於一個月內,召集各省區代表,開善後會議;產生國民會議,解決一切根本問題。第二天專車進京,黃膺白在車站迎接;陪著到了段祺瑞在府學胡同的私邸,有兩件事要談。 第一件是攝政內閣總辭,段祺瑞表示,臨時政府不能接受前政府的辭職書,黃膺白碰了個軟釘子。 第二件是「國務院現在保存著清室大小玉璽,一共十五方。」他問:「應該如何處置?」 段祺瑞尚未答話,內定為執政府祕書長的梁鴻志接口:「送執政上房吧!」 黃膺白不作聲,在梁鴻志看,便是照辦的意思;接著談了些不著邊際的話,黃膺白辭出回家,與段祺瑞同車進京的馮玉祥已等在他家了。 談了與段祺瑞會晤的經過,黃膺白又說:「梁鴻志竟以為我是來呈辭傳國璽的,豈不可笑?這是國家的財產,我打算送教育部歷史博物館保存。」 「這是正辦。」馮玉祥問:「攝政內閣總辭的事呢?」 「執政府既不接受,我只有發個通電辭職。」 「你辭我也辭。」馮玉祥說:「當初本是要擁護中山先生出來主持大局的,所以用國民軍的番號,表示跟國民黨站在一邊;誰知道只是替段芝老製造機會。中山先生就應邀北上,也不會有什麼作用,我要把國民軍的番號取消。」 黃膺白黯然無語,沉默了一會說:「煥章兄,沒有你就沒有攝政內閣,我想由你出面,邀大家聚一聚,以為共事的紀念,如何?」 「好,好!」馮玉祥滿口答應。 「執政府定在廿四日成立;日子我想定在廿五。」 「好,好!」 「地點呢?我想在你司令部。」 「好,好!」 下一天十一月廿三日,黃膺白、馮玉祥都發了辭職的通電;再下一天段祺瑞在陸軍部大禮堂,宣誓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執政,公布「中華民國臨時執政府制」六條;同時發布內閣名單,當然以安福系為主,令人矚目的是,唐紹儀長外交,李思浩長財政,葉恭綽長交通。此外在國會成立非常會議,由未參加賄選曹錕的國會議員組成。 再下一天十一月廿五日,攝政內閣全體閣員應邀至旃檀寺的馮總部赴宴,那知馮玉祥人面不見,亦不知爽約之故;原來此時馮玉祥不告而行,已上北京西郊的天台山靜養去了。 原來馮玉祥之入山,是看不慣奉軍的氣焰;在十一月廿四日張作霖由天津進京的前一天,李景林先帶兵入京,分駐城內外重要地處,郭松齡帶領精銳一團,進駐黃寺;張作霖的行館順承王府,則由張學良帶一個營,親自警戒。張宗昌亦住在順承王府,每天推牌九,玩姑娘,八大胡同提得起名字的,都到順承王府出過條子。 張作霖、楊宇霆,則與段祺瑞、王揖唐、吳光新等開會分配地盤。首起爭執的是直隸,段祺瑞想把這個地盤給盧永祥,並且逕自發表了命令,以盧永祥為督軍,但李景林亦要此地盤,張作霖對李景林驅逐王承斌,本來深致不滿,但李與盧較,自然還是支持李景林。最後協調結果,執政府免了江蘇督軍齊燮元的職,由奉軍護送盧永祥南下;名義是蘇皖宣撫使,張宗昌的宣撫第一軍,便是由此而來的。 對於馮玉祥當然亦要安撫,但奉系決定不讓他在有海口的地方發展,所以先後任用張之江為察哈爾都統、李鳴鐘為綏遠都統,派馮玉祥為西北邊防督辦,希望他能剋日到任。但馮玉祥卻還在考慮,只常常請「斯人獨憔悴」的黃膺白上山聊閒天;黃膺白認為這一回「首都革命」,唯一做對了的一件事,是驅逐溥儀出宮。但有一天,他不提這話了,因為溥儀已經逃入日本公使館;是不是會生什麼後患,不得而知;而驅逐溥儀出宮,並無一個適當的處置,這件事是不是做對了,當然亦大成疑問。正是: 聞道長安似奕棋,蕭條異代不同時; 擁兵相學干戈銳,嘆息人間萬是非!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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