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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最後,黃膺白交議了一件修改「優待清室條件」的議案。「優待清室條件」,是辛亥革命以後,袁世凱逼迫隆裕太后退位讓國的交換品;全文八條,包括尊號不廢;歲用四百萬元,由民國撥付;日後移居頤和園;宮內各項執事人員,照常留用等等。以後袁世凱稱帝。又作了一次「交易」,由「小朝廷」的內務府,給了袁世凱一道正式公文,說「現由全國國民代表,決定君主立憲國體,並推戴大總統為中繪帝國大皇帝,為除舊更新之計。作長治久安之謀,凡我皇室,極表贊成。」以交換袁世凱在原優待條件中一段跋語,保證履行原條件:先朝政權,未能保全,僅留尊號,至今耿耿。所有優待條件各節,無論何時,斷乎不許變更,容當列入憲法。袁世凱志。乙卯孟冬。」

  及至民國六年,張勳復辟;段祺瑞馬廠誓師,馮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亦由駐地廊房開拔,張勳的辮子軍不堪一擊,這出鬧劇,前後歷時六天,便已結束。溥儀不得不頒第二次的「退位詔書」。當時馮玉祥本主張廢止優待條件,但無人響應;這回鄭重其事地向黃膺白提出,黃膺白亦本有此意,因而第一次閣議中,即提出討論,主張較馮王祥緩和,不擬廢止。只是修改。

  「張勳復辟,清室自違退位的諾言,原已失去被優待的條件;不過民國財政困難,歲費四百萬,從未照約履行。似乎亦不欠缺。這一次修改優待條件,必須切實能夠履行。各位贊成者,請舉手。」

  出席的閣員連代理的次長,一共六個人,全體舉手,一致通過。

  「那末,請鎔西兄現在就擬修改後的條件吧!」

  司法總長張耀曾當仁不讓,即席草擬了五條「修正清室優待條例」,最主要的是宣統自即日起「永遠廢除皇帝尊號」,以及「即日移出宮禁」,且並無可以移居頤和園的字樣。至於補助清室家用,由四百萬元改為五十萬元,但另撥兩百萬元開辦北京貧民工廠,儘先收容旗籍貧民。草稿送交黃膺白核閱文字,略加修正,照案通過,並議決交由鹿鐘麟、張壁,會同社會名流李石曾執行。黃膺白等秘書繕正後,將草稿送給張耀曾作為紀念品;正本隨即用了大印,送交警衛司令鹿鐘麟。

  十月二十日,住在永和宮的端康太妃,也就是光緒的瑾妃,急病去世。靈樞移到慈甯宮治喪,王公大臣穿孝上祭,喇嘛念經;深宮寂寞,所以雖是喪事,也是能令人生氣勃勃,感到興奮的。小醇王載灃在十月計三日那天,召集內務府大臣會議,說是「咱們熱鬧熱鬧吧!」決定大辦喪事。那知第二天一早,北京城內情勢大變,通衢要道,警備森嚴,全市戒嚴。這一來只好暫時「封靈」,等局勢平定,再來「熱鬧」。

  及至聽說馮玉祥倒戈,鹿鐘麟已掌握了整個京畿,這一驚非同小可,因為馮玉祥早想驅逐溥儀出宮,是宮內盡人皆知的事。於是溥儀的英文老師英國人莊士敦,與進宮一年餘,已深得溥儀信任的太子少保銜總管內務府大臣鄭孝胥,分別到英、日兩使館去打聽消息,都說馮玉祥這回要採取行動,是無庸置疑的事,而且可能沒收王公親貴的財產;慶新王奕劻的長子載振,星夜避往天津。載灃天天進宮,召集王公、「帝師」。「舊臣」開會,與會諸人,不是誇誇其談,不得要領,就是愁眉苦臉,一言不發。這樣拖到了十一月初五,日夜憂慮的事,終於出現了。

  這天一大早,鹿鐘麟將張壁與李石曾請了來,會商執行的步驟,張壁問道:「這是件大事要帶多少軍警?」

  鹿鐘麟成竹在胸,很輕鬆地答說:「進宮,只帶軍警各二十名就夠了。」

  當然週邊要佈置好,紫禁城四周一律斷絕交通;宮內裝有電話,先是專為溥儀好玩,亂打電話給胡適之,「天橋八怪」開玩笑,後來內務儲等處也安裝了,為了封鎖消息起見,電話線當然也割斷了。

  一切佈置妥當,才由鹿鐘麟帶頭,由神武門進宮;每通一道宮門,派軍警各一警戒,這樣一直到了養心殿,溥儀正在召集御前會議,得報由內務兩大臣紹英出來接見。

  執行命令的一方,自然由鹿鐘麟出面,首先出示修正的優待辦法,紹英看完以後,還能力持鎮靜。但一聽鹿鐘麟宣佈:「請溥儀先生馬上出宮!」頓時臉色大變。

  「你,」他指著李石曾說:「你不是穆宗的師傅,李文正公的公子嗎?何忍出此?」

  李石曾的父親是同治皇帝啟蒙的師傅,官至協辦大學士的李鴻藻,歿於光緒廿六年,贈太子太傅,賜祭葬,溢文正,入祀賢良祠,恤典優隆,受恩深重,紹英希望以此來打動李石曾;但李石曾早就參加了革命党,自然笑而不答。

  這時紹英又想起鹿鐘麟的身世,「你不是今上賜諡文端的,鹿中堂一家嗎?」他問:「幹麼這樣子逼迫我們?」

  鹿是個僻姓,明朝末年出過一個鹿善繼,河北定興人,官到太常少卿,崇禎初年辭官園裡,有一次清兵破邊牆入侵,破定興城時殉難,諡忠節。鹿鐘麟就是他的後裔。馮玉祥常以孫岳為明末名臣孫承宗之後,及鹿鐘麟為席善繼之後,向人誇耀。

  紹英所說的「鹿中堂」,是指鹿鐘麟的本家,當到東閣大學士的鹿傳霖。歿終宣統二年,諡文端,所以說「今上賜諡」。

  時至今日,紹英還有這種口吻,實在也太不識時務了,因此,鹿鐘麟板著臉說:「你要知道,我們今天到這裡來執行國務院的命令,是為了民國,同時也是為了清室。如果不是我們,那就休想這樣子從容了。」

  「我大清入關以來,寬寵為政,沒有對不起百姓的事。何況優待條件尚在,怎麼能夠這樣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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