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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女(4)


  「現在可不行了,」伯剛在一邊接口,「『三日不彈,手生荊棘』,你看我的手,可不是長滿了荊棘?」

  「不管怎麼樣,收你這個徒弟,總夠資格的。」星初對小芬說,「還有,你不是喜歡文藝嗎?張伯伯從前那一段散文才寫得真叫漂亮!」

  「哎呀,那張伯伯真是多才多藝嘔!」

  這應該說是一個良好的開始。星初就慫恿著說:「小芬,你這麼佩服張伯伯,那還不把琴拿出來,請張伯伯指點指點。」

  「噢!」小芬非常柔順地答應著,似蝴蝶般輕盈地飛到後面去了。

  星初夫婦交換了一個淒涼的微笑。伯剛故意裝作沒有看見。

  小芬小心翼翼地捧著琴匣交給伯剛。他取出琴來,校正琴音,琴弓擦出第一個嘹亮的音符,但木僵而粗蠢的指頭,在纖巧美麗的提琴襯托下,連他自己都感到醜陋不堪。

  他忽然喪失了勇氣,十年未曾摸過琴弓,曲譜也記不真切,他怕在小芬面前的第一次表演,就讓她在心裡喝倒彩,因此,進退兩難地苦笑道:「怎麼辦呢?」

  星初瞭解他的心情,點破他說:「旁若無人!」

  瑾清的鼓勵更透澈,「沒有關係嘛,好久不玩兒,手總生的,慢慢就好了。」

  「好,我試一試,」他鼓起勇氣來說,「拉不好,小芬你可別笑話我啊!」

  「張伯伯,不,張老師,」小芬調皮地答說,「做學生的怎麼敢笑老師。」

  於是,他試著去拉一個小曲子。手指像倔強的頑童,不聽話極了。指尖握砍木的斧頭時,嫌它不夠強壯有力,在琴弦卻嫌不夠纖細,常常搭到另一根弦上。

  伯剛幾乎拉不成調,沮喪而著急。清風拂拂的仲夏之夜,背上的汗濕到褲腰上。

  就當他要承認失敗的一刹那,他瞥見小芬臉上的表情,她的笑容與她捧琴匣給他時的笑容,絲毫未變,那是只有父子家人之間才有的無原則的欣賞與寬容的表情。

  「這個不算!」此時他所恢復的,不是勇氣,而是信心。擦一擦汗,重新提起琴弓,閉上眼,心底的樂聲,汩汩如出山的清泉,通過手指,散播在深厚恬靜的夜空中。

  到得意之處,他慢慢睜開雙眼,只見小芬仰望著他,嘴微張著翕翕而動,仿佛那個「好」字已經在嘴邊等了半天,等曲聲一終,跟著就要衝出來似的。

  他重新閉上眼。「一個人一生只要有這麼一次境界就夠了。」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他很快地就跟小芬成了好「朋友」。星初夫婦百分之百地實現了他們的諾言,儘量替他們父女安排接觸的機會。他教她練琴,為她補習英文,跟她研究文藝作品。他發現小芬除了繼承了她母親的外表以外,在性情上跟他更為接近。為了娛樂小芬,連帶引起他創作的欲望。他寫過兩篇小說——為了小芬這個唯一的讀者。第二篇小說中,他故意在情節上留下一個漏洞,小芬讀完第一遍,就為他指了出來,這使他愈發感到快樂。

  每到黃昏,他就坐立不安,這使他記起當年追求挹芬,每天下午等候郵差的滋味,於是往往一個人溜了出去,沿著大路去迎接小芬。但等一發現她的影子,倒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害怕,故意避了開去,兜一個圈子,作為不期而遇,然後一路聽她談論學校裡的情形。

  他覺得時機已經成熟了,可是不知道應該採取什麼步驟。

  星初夫婦也從不問他,看樣子他們希望最好能一輩子保持這樣兒。

  這一天他開始寫第三篇小說。以一個女學生為主角,故事可有兩種絕不相同的結局,他想到可以跟小芬來研究一下。

  一想到這裡,他在目不可見的一瞬間,獲得另一個故事的綱要,構思片刻,就得到很完整的結構。

  這是一個現實的故事,他希望小芬能成為主角。

  「小芬!」這天晚上做完功課,他很高興地說,「我今天又想到一個故事,可以寫成一篇很好的小說。本來想寫出來給你看,但是有一個原因——這原因回頭再講——我想先講給你聽。」

  「好。喔,慢一點,我先去給您倒杯茶。」

  他喝了一口小芬倒來的茶,從容不迫地說:「故事的背景,你不必去管,男主角的名字我還沒有想好,假定叫他×先生好了。」

  「×先生在一家銀行裡做事,收入很豐富,是個汽車階級。

  他有個非常美麗的太太,這位太太樣樣喜歡拿第一,我們就叫她『第一太太』好了,『第一太太』漂亮第一,愛她丈夫是第一,愛好虛榮也是第一,不是第一流的汽車不坐,不是第一流的皮大衣不穿……。」

  「這位『第一太太』要不得。」小芬說。

  「你別打岔!聽我講完。×先生為了滿足他的『第一太太』,雖然收入很豐富,還是不夠花。因此,他就盜用銀行裡的公款。等到紙包不住火,查帳查出來以後,×先生關到監獄裡去了。

  「這時你猜『第一太太』怎麼樣?她覺得她丈夫已經不夠第一的味道,就要求離婚。×先生這時候自顧不暇,當然沒有說話,答應了她的要求。

  「他們那時候有個兩歲的兒子,『第一太太』覺得帶在身邊很累贅,就不要那個小孩。結果送給×先生的一個好朋友,連姓都改過了。

  「以後×先生出了監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念念不忘他的兒子,但因為打仗的緣故,彼此音信不通,一直到十幾年以後才找到。這時候那孩子已經長大了,長得非常聰明,他的義父母也待他非常的好。可是×先生認識他的兒子,兒子卻不知道×先生就是他的父親。×先生想不出用什麼辦法能把事實真相告訴他的兒子,因為他不知道他的兒子知道了他的真正的父親以後,心裡會有怎麼樣的想法?」

  小芬很注意地聽著,等他憂然而止,便接下來問:「那麼,您說那×先生是用的什麼辦法呢?」

  「這就是我要跟你研究的。你想想看,應該用什麼方法?」

  「我不知道。」

  「假如你是那個孩子,等知道了事實真相以後,你會怎樣想?」

  小芬兩隻黑而圓的眼珠,骨碌碌地轉著,好半天才微羞窘地笑道:「我想不出,書上說,寫小說要有生活經驗,我沒有那種經驗,實在想不出。」

  伯剛失望極了,但是表面上仍舊要把這出「戲」唱完,於是竭力搜索昏亂的腦海,希望能發現一些新的問題,可以繼續談下去。

  「不過,」小芬忽然開口,「我覺得那個孩子知道了他自己是誰以後,一定不會快樂。」

  「為什麼?」伯剛重重地問。

  「因為他沒有媽媽。沒有媽媽的孩子,一定不會快樂,我想男孩子也是一樣的。這是我的經驗,」小芬一本正經地說,「我想要什麼;或者我有時候覺得害怕,譬如遇見太保,我一定先想到媽,只有學校裡要交什麼錢,我才先想到爸爸!」

  對她那稚氣的老練,伯剛一點不覺得可笑。癡癡地想著,一個被忽略的,但卻是根本的問題被提出來檢討:他要得到小芬,到底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父愛,還是為了小芬的幸福。

  「張伯伯,你要來的啊!」小芬用抖顫的哭音說。

  「嗯。」伯剛不敢多說話,只有那樣才能保持鎮靜。

  「星期五要寫信,星期日早晨我就收到了……。」

  「好了,小芬,」瑾清趕緊攔著她說,「張伯伯做事的地方又不遠,常常會來的。汽車快開了,不要耽誤張伯伯的工夫。」

  「那麼,張伯伯再見!」

  「再見!」

  伯剛向星初夫婦匆匆握別,轉身快步離去。忽然又聽見小芬在後面叫:「張伯伯,伯伯。」他站住腳,小芬走近他面前說:「我忘了告訴您一件事,您寫的小說,我拿給國文老師看了,他說寫得很好,要介紹到一家文藝雜誌去發表,問您用什麼筆名?」

  「筆名!」他從來未想到過自己這趟下山,會有這一點意外的成就,可是這也無所謂,想了一下,說道:「用柏康兩個字好了。松柏的柏,康健的康。」

  「松柏的柏,康健的康。」她照樣念了一遍。

  「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我再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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