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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紅花轎裡的新娘,到底是誰家的女兒?是誰家的父母,竟忍心讓女兒嫁給一位已經死了的新郎倌? 當李燃看到那一列迎親的隊伍時,心中不禁生起疑惑。 只見吹吹打打的隊伍前面,是一匹白色的駿馬,馬上坐著一個紙紮的新郎。 紙紮新郎細眉細眼,櫻桃小嘴上胭脂一點紅,它僵硬的騎在馬上,陰森森的,有說不出的詭異。 對子馬和鼓吹手後面,是一頂八人抬的花轎。 李燃路過眠山,剛巧碰上這一列迎親的隊伍。 別看這一列隊伍吹吹打打,但人人步伐奇快,轉眼間隊伍已經上了眠山。山路險峻,抬轎的人卻步伐如飛。李燃越來越肯定,他們是把花轎抬到薛南山住的「小千世居」。在這一帶,只有薛南山的「小千世居」獨霸眠山。 薛南山隱居在眠山的第一高峰上。 自從薛南山金盆洗手,在眠山第一高峰隱居後,眠山一帶人煙絕跡,附近的居民紛紛他遷,誰也不騷擾昔日這位武林上最有名望的高人。 薛南山少年時不叫薛南山,叫薛影寒。薛影寒十九歲一出道,就把一位專殺刺客的「鱷魚淚」宋梟斬殺於都市中。宋梟曾經手刃過十二名殺人從未失手的刺客而名動江湖。他每次殺了人後,都會為死者詠詩感歎,因此得了「鱷魚淚」的綽號。他成名後殺性太盛,濫殺無辜,也殺過許多武林正派的高手。 薛影寒因殺宋梟而在江湖上崛起。 薛影寒成名後專殺邪派人。他曾在一夜之間把採花大盜的頭目「過期春藥」莫懷春十六處「擁春窩」踩平。他把綠林總寨主公孫焦的頭顱掛在「望天寨」前而來去自如。他擊敗過三名使中原武林人寢食難安的扶桑劍客,把他們趕出中土。往後他身歷大小不下三百戰,殺的都是惡貫滿盈的邪派人,因此得了個「黑白分明」的綽號。 薛影寒二九歲創立「武陵門」、弟子遍佈天下。三十歲以後,他的作風反而亦正亦邪,正邪不分。然而他已經有了一定的地位,就算正邪不分,他的聲望卻比以前更隆,名譽也比以前更高。 薛影寒晚年得子,如獲至寶,替兒子取名薛華年。只是,薛華年卻在九歲時夭折了。薛華年死後兩年,薛影寒忽然遣散「武陵門」所有子弟,金盆洗手,改名為薛南山。從此他退隱江湖,在眠山第一高峰上的「小千世居」隱居下來。 薛南山既然退隱江湖,他的獨子薛華年也已經去世了十年,如今為什麼會有一列隊伍抬著花轎,上眠山第一高峰的「小千世居」? 難道他是愛子深切,在兒子十九歲的忌日裡替他娶新娘,讓新娘為他的兒子終生守寡? 只是,那新娘子何其無辜,要白白嫁給一個死去的人! 李燃雖然沒有見過轎子裡的新娘,卻已經為她的遭遇而深感不平。 因為這一點不平之心,使他悄悄潛到山裡看個究竟。 當轎簾掀開,李燃看到轎子裡步出一位白衣素服的女子。女子一張俏巧的臉,美目盼兮,像在等待人,又像在懷想人。李燃在暗處瞧著她的神情,覺得她的神情美極了。 別人的新娘出嫁時穿紅繡裙青鳳襖,頭戴鳳冠鳳釵蓋頭,這個小新娘子卻在出嫁的日子穿上白色素服。李燃想,她大概是在替死去的薛華年穿孝服吧。 婚禮儀式很簡陋,一位梳髻的老婦人手抱紙紮的新郎,口中喊:「新郎新娘同拜天地。」 老婦人抱著紙紮的新郎,和新娘一起朝天地拜了三拜。 這一帶地方的風俗,新郎新娘是在屋外拜堂的。 拜過天地,新娘和紙紮新郎對拜。 新郎新娘拜祖先時,薛南山卻不在座上。 拜過祖先,李燃眼見這小新娘跨過門要入薛家的「小千世居」了,想到這女子往後要一生一世,獨守空幃,日夜對著一位紙紮的鬼新郎過日子,李燃忽然有一種搶新娘的衝動,他很想把這位新娘搶救出來。 薛南山的「小千世居」就像尋常百姓家一樣,並沒有什麼與眾不同。 薛南山既然已金盆洗手,「小千世居」理應防衛不森嚴。然而,傳說中「小千世居」前面的防衛並不森嚴;只是,任何人進入「小千世居」的後園時,就往往「功虧一簣」,無人可以活著出來。薛南山金盆洗手後就絕不允許任何人闖入「小千世居」,闖入者到最後一定「功虧一簣」逃不了。 「小千世居」的後園就稱為「功虧一簣」。 李燃雖然聽過這種傳說,但他還是想闖入「小千世居」把新娘救出來。 晚上山中沒有更聲,寂靜中只聽到松子掉落的響聲。 李燃悄無聲息潛入「小千世居」。 「小千世居」的廳堂漆黑無人,庭院寂寂。李燃穿堂越院時,驀地聽到一陣陣悲涼的笙蕭之音。那笙蕭仿佛在水雲間斷斷續續,似遠似近,若即若離。李燃一聽之下,只覺歲月倏忽,人生如夢,他忽然想起去世已久的父母,刹那間悲從中來,鬥志漸失…… 今天是薛華年的大喜之日,「小千世居」怎會傳出喪禮般的音樂? 李燃才剛進入「小千世居」,就已經被那隱隱約約的笙蕭之音吹得整個人恍恍惚惚。 李燃連忙屏心靜氣,以真氣護住心脈。 他勉力轉入一條羊腸小徑,遠遠望到竹林間一角小樓,樓上的紙窗透出幽柔的燭光。 李燃耳中仍聽到那一陣陣使悲哀沉到絕境的笙蕭。然而,當他望向小樓,卻見紙窗在燭光映照下透出一個如幻似真的人影。 那人影在燭火的光影中盈盈而舞,纖腰楚楚,翩若驚鴻,麗如綺夢。 李燃一刹那像看到自己心中一場最動人的記憶,他耳中雖然仍聽到那懾人的笙蕭之音,但他的眼睛一旦凝注在紙窗上那動靜自如的姿影時,心中的悲傷竟隨著舞蹈的千回百轉而逐漸舒散。 李燃認出紙窗的影子就是日間所見的新娘,那笙蕭之音此刻竟變成新娘舞時的配樂。 新娘這場舞會不會是一個陷阱?然而,那影子太美了,李燃在迷惑中不知不覺只想親近它;而且,那影子的舞消除了他心中的悲傷,就算是陷阱,他也要冒險掉進去,看看那到底是不是一個陷井。 正在這時,那笙蕭之音倏地中斷,它中斷得太突兀,仿佛,吹笙蕭的兩個人同時被人切斷了咽喉,它發出一種死不瞑目的悲慟聲。 紙窗上的影子也像是被這突然的中斷聲震住了。 李燃顧不得其間到底有什麼蹊蹺,他只想趁這個時機把新娘救出來。 他飛身掠入小樓。 在李燃掠入小樓的同時,燭火也一起熄滅了。 李燃想在他滅燭的時候挾持新娘子離開,他希望盡可能不要驚動到「小千世居」的一草一木。 只是,當他聽到新娘子發出一聲驚呼時,他忽然想到,這個小新娘是不是願意讓他救走? 如果新娘子並不想離開「小千世居」,那倒是自己一廂情願在為她抱不平了。若她不願意離開,自己這樣挾持她走,那豈不變成了強人所難。 李燃在轉念間亮起火摺子,隔空點燃适才熄滅了的燭火。 紅燭高照,李燃如同置身在良辰美景的花燭洞房裡。 在燭亮的一刻,李燃瞥見新娘子露出驚喜的神情,她那神情像是見到熟悉的人一樣。只見她雙頰酡紅、嫣然一笑,這一笑,笑柔了燭火,笑亮了洞房。 她忽然輕輕對他說:「怎會是你?」 她仿佛在向一個認識已久的熟人說話。 李燃不知道這女子為什麼會對他那麼熟絡,他向女子道明來意。 「我本是來救姑娘的,但在滅燭的時候我才想到,我應先問過姑娘是否願意離開才對。」 新娘道:「我當然想離開這兒,我一個晚上也不願意留在這兒,可是我不懂武功,怎麼走?」 李燃道:「我們一起闖闖如何?」 新娘喜上眉梢的道:「好,你快些帶我離開。」 李燃又問:「姑娘适才是不是聽笙簫而舞?」 他想起薛南山昔日有一隊樂手,人稱「笙簫二絕」,為首的兩人名叫簫遙和簫遠。他們合吹笙簫對敵時,那笙簫之音會使敵人亂了心神,喪失鬥志,最後使敵人心喪而死。 只聽新娘子道:「适才不知誰在合吹笙簫,吹得那麼悲傷,難聽死了。我想,這樣聽下去會很傷心的,我只好當它是舞樂來聽,一面聽一面編舞。可是,為什麼後來它又中斷了?」 李燃也覺得奇怪,心想,還是快些離開這兒,看是否能闖出「小千世居」的後園--功虧一簣。 他又想,這新娘子既然不懂武功,為什麼她能夠化解那亂人心志的笙簫之音? 也許是因為她編舞時心無旁鶩,無意間把笙簫裡的殺氣移情到舞蹈上,所以反而傷不到她了。 「小千世居」的後園是一片純樸的豆棚花架。 在豆棚花架背後,李燃聽到一陣劈柴的聲音,那劈柴的聲音要靜夜裡聽起來單調又寂寞。 李燃和新娘走近時,卻見一位麵粉紅,白眉長髯的老人,老人拿著鋤頭在雪光下一鏟一鏟的鋤著。 老人正在把一個人活生生埋進坑裡。 那具「活屍」似乎被點了穴道,他的眼睛驚恐的凸了出來,他張大口卻發不出聲音。 老人埋「活屍」的時候像劍手練劍,畫師畫畫一樣忘我。他把泥土從「活屍」的腳一路鋪上「活屍」的頭。埋葬完一具「活屍」,他又仔細的再鏟開另一個坑,準備把另一個被點了啞穴的「活屍」埋進坑裡。老人身處的地方是一大片曠地,曠地背後仍是一望無際的豆花棚架。 老人右邊是一位赤著上身的壯漢,壯漢正在劈柴。 老人左邊是一位馬夫,也是赤著上身,他在替紙紮新郎白天騎的那匹白馬刷身。 在寒冬的晚上,這兩位馬夫和柴夫身上都流著汗。 李燃和新娘遵照「小千世居」的規矩往後園闖,卻在後園見到老人、柴夫、馬夫和最後兩具正在被埋葬的「活屍」。 新娘子被眼前這幕景象嚇住了,她忽然停了下來,不敢往前走。 李燃也停下來,他鼓舞的看了新娘一眼,新娘看了他的眼色,又乖乖的跟上去。 老人、柴夫和馬夫正形成一個奇妙的陣勢,這個陣勢使李燃想起失傳了十幾年的「三星正響陣」。 一見這個「三星正響陣」,李燃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在十幾年前銷聲匿跡的人。這個人就是當年以獨創的暗器名揚天下的唐香扇。 唐香扇為什麼會在薛南山的「小千世居」裡,而且還在「小千世居」的後園殺人? 唐香扇當日是唐門鋒芒最盛的暗器高手。他以他的名字唐香扇創了一種暗器叫「香扇墜」。「香扇墜」是武林中最奪目的暗器,這暗器一發時,金光燦爛,如日午的麗陽。那燦爛的金光令對手的眼睛在一瞬間無法迫視,而對手多半在來不及定睛看清楚時,就已經死在暗器之下。 唐香扇後來因嗜酒太深,身體不好,發暗器時手不穩定,使他對敵兩次失手,因而聲譽大降。唐香扇欲圖振作,再創了一套「三星正響陣」,這套陣勢替他挽回了不少聲譽。不過,唐香扇卻在他重振聲威時忽然銷聲匿跡。 李燃在「小千世居」的後園見到「三星正響陣」,他想,眼前的人莫非就是當年的暗器高手唐香扇? 李燃這時才發現那些「活屍」原來是日間的鼓吹手和抬花轎的人。只見地上有幾十個坑剛掩上新土。 日間那一列長長的迎親隊,少說也有三、四十人,這些人都被老人點了穴道活生生埋葬了。 李燃這才明瞭,适才他進「小千世居」所聽到的笙簫之音,原來是「笙簫二絕」正和唐香扇等人對招。 李燃以前沒見過「笙簫二絕」。他只聽說過「笙簫二絕」的鼓吹手和轎夫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人。簫遙吹的笙,簫遠吹的簫,在對敵時,他們要敵人哭,敵人就得哭;要敵人求饒,敵人就得求饒;要敵人死,敵人更是無法活下去。 江湖上也有傳言,說「笙簫二絕」與他的鼓吹手有一種血脈相連的感情。 但這些人卻在一夜間全死在「小千世居」的「功虧一簣」裡。 忽聽刷馬的漢子道:「你們來得正好,我們第一批埋葬了『笙簫二絕』和他的人手,你們現在來正好輪上第二批。」 「為什麼殺『笙簫二絕』和他們的人手?」李燃問。 劈柴的漢子道:「滅口!進來『小千世居』的人,永遠不能把『功虧一簣』的秘密洩露出去。『功虧一簣』就是『小千世居』裡埋活屍的地方。」說到這兒,頓了頓,又道,「不然,這後園的豆和花怎麼會長得這麼肥。」 「所以你們逃到『小千世居』最後一關『功虧一簣』時,你們也註定要『功虧一簣』,逃不出去了。」刷馬的漢子接道。 馬夫和柴夫雖然一唱一和,那老人卻始終頭也不抬,仍在鏟地。 李燃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出招。 雪意深深的晚上,月亮是銀色的。 老人走到豆棚花架旁,只見他的手動了一動。 正在這時,一陣花晃葉搖,一道鞭影帶著排山倒海的風聲,倏地向新娘子卷過來。 同一時刻,漫天暗器隨著老人的手一動之下,如一群螢火蟲,它完全不似傳說中那樣燦亮不可逼視;它晶瑩流利得像一場目馳神迷的夢境,劈頭蓋臉向李燃罩過來。 李燃拔出他的劍。 在銀色的月光下,李燃的劍泛起一泓如水的豔光。 李燃的劍光掠起時,那新娘子已經被馬夫的鞭子一卷而「擄」了過去。 馬夫和柴夫赤著上身,李燃聽到兩人的淫笑聲。 新娘子胸前的衣襟被撕破了,新娘子哭叫著掙扎。 李燃顧著要搶救新娘子,他的心中似燒了一盆憤怒的火。他劍上的豔光也像火一樣在電光石火間刺出去。 他因為一心惦著新娘子的安危,反而沒有被老人那美如夢境的暗器所迷眩。 那一群螢火般的暗器被他紅豔似火的劍光迫得四散飛揚,有一隻螢火蟲掉在曠地邊緣的花架下,花架下的泥土轟炸了開來。 螢火還沒散完,李燃已連人帶劍穿竄過螢火,掠向新娘子。 他如此奮不顧身,其中一枚暗器的尖角如刀鋒般險些擦過他的眉心。 柴夫雙手正在很下流的褪掉新娘子的裙子,忽然,他臉頰上吩咐頰上映了一眩紅豔如火的劍光。 柴夫的淫笑驀地中斷了,他的臉被李燃一劍由中間劈開成兩片。 壓在新娘子身上的馬夫此刻忽見一片葉子疾如流星,以銳不可擋之勢劃向他的鼻頭,馬夫見到他自己的鼻子忽然掉落下來,然後,他的臉爆裂成碎片。 柴夫一張臉被刀劈成兩片臉,馬夫一張臉被葉子擊碎成沒有臉,新娘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停止了哭泣。 出手的是那低頭鏟地的老人。 忽聽老人揚聲大笑,笑得白髮紛飛。只聽他道:「我如今飛花擷葉皆可傷人,還要這『三星正響陣』來作何用?」 他一旦練成飛花擷葉暗器,就立刻殺掉「三星正響陣」的夥伴。 他對李燃道:「今晚是我最後一次使用『香扇墜』。『香扇墜』從陽剛轉練成陰柔,從燦爛轉向平淡,今晚你是最後一個在死前見到『香扇墜』的人。」 他走到豆棚花架前摘花。 「我現在要用你試一試飛花擷葉的功力。」 以飛花擷葉傷人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李燃沒有一絲把握可以破解老人的招式。 李燃瞧了新娘子一眼,新娘子雲發淩亂,她胸前的衣襟被馬夫和柴夫撕破了。 李燃不懂何以在這生死一發的關頭,他竟然想到,新娘子衣衫不整會著涼。 他想,他一定要闖過「功虧一簣」。唯有闖過「功虧一簣」,新娘子才能離開「小千世居」。 李燃全神貫注,緊握刀柄。 老人眼神如狼,緊盯李燃。 新娘卻在這時候悄悄起身,往小樓的方向賓士而去。 老人的花瓣打向李燃時,花瓣的力道帶起漫天風雪。 一刹那,天地間仿佛風雲色變,老人附近的豆棚花架,被老人的花瓣震得發出崩裂的聲音。 李燃的劍化作千百朵火焰,熊熊的火焰如一道道劍網,把李燃困在網中心。 風雪中只要有一瓣花飛得進劍網的空隙間,李燃整個人就會被老人的花打成碎片。 老人的一片葉子曾經把柴夫打成一個沒有臉孔的人。 李燃知道,只要這一瓣花飛進他的劍網中,他整個人也會像柴夫一樣變成一具沒有臉的屍體。 老人的花瓣帶起更大的風雪。 大風大雪,李燃劍上的火焰在大風雪侵襲下逐漸微弱,眼看老人的花瓣就要飛進李燃的劍網中。 驀然,一條纖巧的人影抱著一個紙紮新郎向老人的花瓣沖過去。 老人似乎很忌諱會傷到紙紮新郎,他一見紙紮新郎就立即收招。 一瞬間,風消雪散,那一片花瓣無聲無息的不見了。 寂靜中,李燃聽到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響了起來,這死裡死氣的聲音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只聽這聲音道:「放他們走吧。」 李燃猜那說話的人可能是薛南山。 老人要李燃和新娘答應不把「功虧一簣」的秘密洩露出去。 老人從新娘手中拿回紙紮新郎,對李燃和新娘揮揮手,道:「你們走吧!」 李燃和新娘走出「功虧一簣」,那千頃的豆棚花架間,偶爾望到一兩間小屋有燈光透出來。 李燃見識過老人的「飛花擷葉」,才知道自己離最高的武功境界相差很遠。 「飛花擷葉」已經成為他武功要追求的一個境界。 離開「小千世居」的後園「功虧一簣」,李燃和新娘子仿佛再世為人。 月已落,霜滿天。 遠處仿佛聽到鳥啼聲。 新娘衣衫不整,胸襟半蔽。她極力忍著不哭,但忍不了,走一段路,眼淚就掉下來。眼淚擦乾後,過一會兒,淚水又似露珠般掉下來。 李燃知道她适才受了馬夫和柴夫的侮辱,心中委屈,所以掉淚。 李燃心中對她充滿歉意,他竟在她受辱時無法保護她,他一時間不知怎麼安慰她,只好搭訕的問她:「姑娘家住哪裡,是否能夠讓在下送你回去?」 「我不認識……」新娘話一出口,聲音嗚咽住了,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她梨花帶雨哭了一會兒,很快就雨過天晴。她向李燃展顏一笑,若無其事的道:「哭夠了,沒事了。」 李燃看到新娘豆蔻年華的笑厴,忽然間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快樂。 「終於能夠離開『小千世居』那鬼地方了。」新娘高興的說。 在月落烏啼霜滿天的時刻裡,李燃覺得眼前這女子像剛升起的月亮一樣純。 「剛才我問姑娘家在哪裡,姑娘有一句話說到一半沒說下去。不知姑娘要說的是什麼話?」李燃問,他記得她說了一句「我不認識……」話沒說完,她就哭了。 「我不認識回家的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住哪裡。」新娘把适才說了一半的話說完。 李燃怔了一怔,他沒想到竟然會有人連回家的路也不認識。 忽然新娘子說:「我累的快要睡著了,你輕功這麼好,快些抱我下山。」 說完,她用手捂嘴偷偷打了一個呵欠。 山中天氣冷,李燃怕新娘子會著涼,他也想快些帶新娘子離開。 「好,我們現在就立即下山。」李燃說完馬上動身。 李燃抱著新娘下山,在下山的路上,新娘卻在他懷裡睡著了。 下得山來,天已濛濛亮了。 下得山來,新娘卻病了。 她攀在李燃後頸間那花瓣似的手像冰一樣涼,她的臉卻像火一樣燙。 李燃不忍驚擾她,他決定找一家客棧暫時落腳。 李燃不放心和新娘分房睡,他決定和新娘同住一間房,以便隨時看守她。 但他轉念一想,還是租下兩個房間。 這新娘子雲英未嫁,李燃不希望讓外人見到他們同處一室。如果讓人看到他們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他怕會破壞她的清白。 在「小千世居」一晚磨難下來,新娘在客棧中昏迷了一整夜。她在昏迷中有時又哭又叫,李燃想到她可能從馬夫和柴夫那兒受到驚嚇,他一直守在她身旁,他沒有回他租的另一間房。 他想起昨晚,要不是新娘抱了紙紮新郎出來擋,他自己還真接不了老人飛花擷葉的招式。 可能是紙紮新郎代表薛南山的兒子,老人怕花瓣傷到紙紮新郎,所以及時收手。 別看這新娘子年紀輕輕,她倒是機靈得很,她在短短的一刻內就看出了老人的弱點,一針見血用紙紮新郎化了老人的攻勢。 當新娘子受馬夫和柴夫侮辱時,李燃雖然用劍把柴夫的臉劈成兩片,但他很清楚地知道,馬夫卻是被老人的一片葉子所殺。老人當時也在出手救新娘子。馬夫和柴夫太相信老人會對付李燃,他們會無後顧之憂準備奸辱新娘子。他們本來就是有意要奸辱新娘子來使李燃在戰役中分心。柴夫一定沒料到老人不但沒有阻止李燃攻擊他,馬夫更沒有料到老人會在這時乘機殺了他。 老人為什麼要救新娘子? 李燃又想到昨晚上在洞房裡,新娘子破解了「笙簫二絕」的招式猶不自知。 新娘子到底是真的不懂武功,還是武功已高到可以無招勝有招? 李燃畢竟是出來江湖上走的人,他對任何人任何事多多少少都有著警惕和戒備。 他對新娘子憐愛歸憐愛,但在抱她下山時,心中就曾掠過這樣的念頭:如果她在他的懷中出招殺他,他要怎樣還手回招? 不過,李燃仍是禁止不了自己不斷懷想新娘子。他想起在紙窗上那美得令他怔住的影子,那盈盈而舞的影子,他還沒有見到洞房中的人,就已先戀上了她的影子。 李燃想起新娘子在「功虧一簣」見到老人埋活屍時,她停住了腳步;然而因他的一個眼色就隨他去冒險,他真喜歡那一刻,那一刻他們才初相識,但她和他卻是那樣如影隨形。 李燃想起他抱新娘子下山時,她衣襟半敞,雲鬢微亂;她冰肌玉骨、暗香盈袖。她那嬌慵的睡態,她那裸露的胸頸令他怦然心動。 他最想不到新娘子會叫他抱她下山。 此刻,李燃垂視著躺在床上的新娘子,她不哭不叫時,一張臉是那麼恬美安祥,使他深覺房中的時光是那麼寧靜平和。 到頭來,他還是相信新娘子是真的不懂得武功的。 更鼓沉沉、一更一更敲了五更。 天色漸漸破曉,雞啼在遠遠近近此起彼落。 房間牆角的壁爐燒著一團烘烘的火。 李燃用兩根手指從爐火中夾起一塊炭,再將火炭拿到面前吹一口氣,黑炭頓時旺紅起來,他把紅炭放回爐中。 李燃將一碗墨綠的水倒入火中,熊熊的火中有一股濃郁的藥香。 他聽到一陣細微的被褥翻動聲,他立即返身走到新娘子的床前。 新娘子緩緩睜開眼,她褪開身上蓋的繡金被坐起身,然後半靠在枕頭上。 「好香!」她說,聲音微弱,說完吸了一口氣,像要把藥香吸進鼻子時裡。 李燃告訴新娘子:「你昏迷了一個晚上,我用炭火熬了一晚藥,這股藥香終於把你喚醒了。」 「原來你也會替人醫病的。」新娘子說,「你整晚沒睡覺?要你整夜不睡,真讓我過意不去。」 她催促李燃睡覺,李燃說他曾閉目養神,不必再睡。 新娘病後身子虛弱,但她依然喜歡和李燃聊天。她娓娓的對他道:「小時候,我聽過很多江湖故事,故事中常會出現解鋤強扶弱的俠客。那晚,在新房裡,我正在想,在這樣一個更深夜靜的雪夜中,什麼時候,江湖故事中的俠客會忽然出現,吹滅燭火,把我擄走呢?」她中氣不足,緩一緩氣,繼續道,「我對著燭火一面跳舞一面想得入神,想不到你就出現了。」 「你見到我的時候,你不怕我是壞人麼?」 「才不,我認識你的嘛。」 「你怎麼會認識我呢?」 「你是江湖上年輕一輩中最快的劍手,你就是『嫣然一劍,燃雪焚霜』的美少年李燃。」她說。 李燃聽新娘子這樣坦然在他的綽號後面稱讚他是美少年,心中大樂,又覺承受不起,忙道:「那個綽號是江湖朋友對我的溢美之詞,是他們對我賞面而已。是了,你以前沒見過我,怎會知道我?」 「我見過你的。」她瞟了一眼。 「在哪裡見過我?」 「在畫裡。」她道,「我在畫裡見過你的。」她好像擁有世界上最秘密的秘密。 「你怎麼會在畫裡見過我?」李燃詫異的問。他從來沒有叫人畫過像,他自己也從未見過自己的畫像。 「我不告訴你。」她說,「反正我對你很熟悉的,不然怎會叫你抱我下山。」 「你不怕我是壞人,不怕我欺負你嗎?」他問。 「你不會的。」她肯定的說,又加上一句,「你樣子不像會欺負我。」 李燃在破曉的霞光裡聽新娘子娓娓而談,霞光映著她柔如剪影的輪廓,他很想能夠永遠陪伴她,聽她說話。 他一直想知道新娘的名字,此刻他終於問了她叫什麼名字。 「我叫丁浣溪。」新娘子說,忽然把手從被中伸出來,她的袖子露出一截皓腕,她提起李燃的手,道:「我寫給你看。」 李燃只覺手心軟軟,一陣輕柔的感覺,新娘子已經落指在他掌心上一劃一劃寫下了丁浣溪三個字。 當丁浣溪寫著名字時,李燃本能上又有一種如臨大敵的感覺――江湖上的人有各種交手的奇招,他一時半刻內仍無法改變防人的習性,他防她會在他的掌心寫名字時對他出招。 然而,什麼事也沒發生。李燃心中暗暗慚愧。 「我該回家了。」丁浣溪寫完名字,幽幽的說。 李燃聽了心頭一陣洶湧,此刻丁浣溪名字仿佛許配給了他的掌心,他要把這名字視作掌上明珠一般珍惜。他把拳頭握起來,心中升起一種要闖天下的雄心壯志。 「那晚,你在『功虧一簣』打架時,我看到你的劍,你那柄劍光好豔,為什麼它『嫣然』?」丁浣溪忽然問。 「『嫣然』是歐冶子的後裔歐含煙後鑄的劍。聽說歐含煙鑄劍時是他一生最歡樂的時光,他鑄這柄劍時正對一位女子傾慕,劍鑄出來後,劍上泛起一泓火紅的豔光,他想起女子嫣然一笑時的容貌,便替它取名『嫣然』。」李燃告訴丁浣溪。 「嫣然」出爐後,「藏劍莊主」蕭卓然召集天下年輕劍手到「試劍山莊」比劍。李燃從一千名年輕劍手的比試中奪得這柄「嫣然」劍。 李燃聽丁浣溪問起「嫣然」,本想讓她看他的劍,又怕她病後體弱,抵受不了「嫣然」的劍光。 兩天后,李燃離情別緒準備送丁浣溪回家。 丁浣溪找了半天,始終不清楚她的家究竟在哪裡。 「怎麼辦呢?我找不到我的家了。」她擔憂的注視著李燃。 「不用怕,我們慢慢找。」李燃安慰她。 李燃問丁浣溪,她的家是在哪一個省?哪一個縣?哪一個鄉?哪一個鎮?哪一條街? 丁浣溪道:「我只知道我的家離『小千世居』很遠很遠。」 「你從家裡坐轎子到『小千世居』,總共要走幾天路程?」 「很多天,多到我記不清楚是幾天。」丁浣溪說。「而且,轎夫的輕功很好,他們尚且要走很多天才到『小千世居』,我想,我的家一定是很遠很遠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李燃漸漸有了一個口頭禪,他總是對丁浣溪說:「我們慢慢找。」 有一天,丁浣溪對李燃說,她不想回家了。 「我想跟你一起闖江湖,你可不可以帶我一起呢?」 李燃乍聽她的話,心中是一陣狂喜;他想跟她一起,又怕會累吃苦。 「我怕你會受苦。」他說。 「我們在一起只會快樂,怎會苦!」 李燃想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決定帶丁浣溪一起闖江湖。 李燃替丁浣溪安置一個暫時的「家」,讓她住下來,她住的地方叫「浣溪居」。 丁浣溪的房間外是「竹風廊」,廊外有個池塘叫「麗池」。李燃在池塘中養了幾隻青蛙,青蛙跳水時發出古琴般的聲音,古意盎然。 丁浣溪安居下來後,李燃對她說:「浣溪,我要好好在江湖上闖業了,你把我看得那麼好,我有時也會感到負擔,我擔心你看錯我。所以說,這世上最難消受就是美人恩了。你那麼看好我,我若是做得不好,我怎對得起你? 「我不知我對你好在哪裡,你怎會想到這『恩』字上面去了?」丁浣溪感到很意外。 「因為你待我那麼好。「李燃重覆的說。 丁浣溪說要和他一起闖江湖,李燃執意不肯,他道:「闖江湖常會遇到波折,我說什麼也不會讓你看到我受挫的情形。「 李燃將丁浣溪安頓好後就離開她,臨走時,他對她說:「我會常來看你的,我真擔心你一個人會太寂寞。」 「不怕,我練舞說不會寂寞了。」丁浣溪說。 李燃走的時候依依不捨,抱著丁浣溪在她臉頰上親了又親,然後道: 「不行,再這樣下去我就走不成了。「 他終於還是離開了。 從此,丁浣溪便常常等待李燃不看她。 丁浣溪第一次見李燃時,是在花燭之夜的洞房裡,她第一眼就覺得這少年真是靜若處子。 當李燃帶她去闖「小千世居」的「功虧一簣」時,她見到他動若脫兔的身手。 在她眼中,李燃是一位靜若處子,動如脫兔的翩翩少年。 也許是因為李燃花燭洞房中救她吧,她恍惚中就把他當成是那位在新婚之夜,用一柄扇替她揭開面紗的新郎。 李燃有時一個月來看她一次,有時隔兩三個月才來看她。他時常來去匆匆,她猜他一定是事情很忙,無法多留。 李燃自從知道丁浣溪的名字後,他就沒再稱她為姑娘。他有時喚她浣溪,有時喚她丁丁,有時逗她玩,把她喚成叮叮叮。他吻她時,又會把她的姓名拆開來,「小丁、小浣、小溪」一起喚,喚得丁浣溪神魂顛倒。 李燃每次回來都會向丁浣溪報一些好的消息,他告訴她,他在外面闖得很好,臨走時,他又對她說:「來,你要祝我一切順利。你自己在『浣溪居』要平平安安。」 丁浣溪會衷心對他說幾句吉祥的話。 丁浣溪常常搬家,有時「麗池」上的浮萍還沒有佈滿,她就搬了。 有時蓮花開了兩度,她才搬。 有時蓮花尚末結蓮藕,她又搬。 反正李燃到哪裡闖江湖,丁浣溪就跟著搬到哪裡。李燃每次都會替她安置一個暫時的「浣溪居」,讓她住下來。 丁浣溪是個喜歡搬家的人,每次搬家,她都興高采烈。 一年一年過去了,李燃從初時的「出劍頻密」漸漸轉成「不輕易出劍」,然後再變成「曇花一現的劍光」。一直到後來,他在江湖上被傳為「沒有人知道他出劍有多快。」 李燃帶劍從商,也創出驕人的成果。 當他創出成績後,他開始有空常來看丁浣溪。 李燃常帶丁浣溪出外遊玩。平日,無論走到哪裡,灑樓、布店、票莊等地方,丁浣溪都會見到一些年輕人,他們帶著尊敬的笑容,當李燃經過,他們會很喜歡的稱呼他一聲:「李公子」。然後,他們瞧一瞧丁浣溪,她友善的笑一笑。 「那些年輕人是幫我做事的,他們有些是我的門生。」李燃告訴浣溪,「他們很喜歡你的,常常問:『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見丁姑娘』?」 「他們怎會知道我?」 「他們知道你和我是一對,他們知道我很喜歡你。」有一回,在一條街上,李燃對丁浣溪說,「每次和你在一起,走到哪裡,都會見到許多人向你注目。」 李燃很少待在丁浣溪住的「浣溪居」。每次,當他來接丁浣溪出去,他只停留一會兒。丁浣溪喜歡他兩道豔彩如墨的的濃眉,李燃一進「浣溪居」,她就伸出手指要畫他的眉。 「我喜歡你的眉,我要替你畫眉。」她坐在李燃的膝上,嬌恣的伸手指順著他的濃眉畫上去。 李燃捉住她的手,道:「應該是我替你畫眉才是,但你的眉這麼美,你的眼睛這麼美,不必修飾已經是眉目如畫。」 他伸手順著她的眉畫過去,再順著她的眼睛畫過去,畫完她的五官便去摟抱她。 摟著抱著,他忽然道:「不行,再抱下去我便無法把持自己了。」 「來,丁丁,我們出去外面吃飯。」 出門時,他又逗她,道:「我還是快快把你娶回家,等你成為我的妻子後,你可要讓我好好輕薄輕薄你。」 丁浣溪嬌滴滴的道:「你敢,你敢,看我殺掉你。」她老是喜歡學江湖人的口吻,動不動就殺殺聲,李燃每次聽了都會很好笑,而且故意裝出被她嚇壞了的樣子。 李燃問丁浣溪願不願意嫁給他,丁浣溪聽了喜不自禁。 「這次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家在哪裡,你的父母是誰。你知道嗎,你的父母不在你的身邊,害我一直不敢欺負你,不敢占你便宜。丁家的女兒呀,丁家的女兒怎可以隨便給人欺負的。」 丁浣溪聽完李燃的話後,仍是不願意透露半句話。 「我自己答應嫁給你就行了。」她說。 李燃常央求丁浣溪跳舞給他看,她總是說:「我練得還不夠好,等我練得很好時才跳給你看。」 在成婚之前,李燃告訴丁浣溪一些話,她聽著他那些話的時候,哭了幾次,經過李燃一番慰解,她才釋懷。 紅燭高燒。 丁浣溪在洞房中等李燃送客後回來。 街道上的傳來更鼓聲,她忘了仔細聽是幾更了。那些武林豪客和喝酒猜拳聲已停止,那出祝賀喜慶的戲也已經曲終人散。 李燃可能是在送客吧,長街上傳來一批又一批馬蹄遠去的聲音。 李燃交遊廣闊,他的新婚之喜,使江湖上各門各派的人從不同地方趕來道賀。 李燃和丁浣溪的新居叫「浣溪洗劍樓」,這是李燃在外闖江湖後回來歇息的家,洗劍兩字意指他不想讓外人來此找他比劍。 更鼓響過一更一點,李燃未回來。 一陣悲涼的犬吠聲自樓外傳來。 一聲「肉粽」的叫賣聲從街上漸漸遠去。 摹然,那悠長的吠聲突地咽住,似乎被什麼勒斷了喉嚨。 丁浣溪心中一涼,在這更鼓剛響的深夜裡,她忽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蕭殺之氣。 四周摹然間似乎完全靜下來,靜得好像世上只剩下她一個人。 太靜了,靜得使窗外的風聽來更蕭蕭。 在寂靜中,她仿佛聽到一陣短促的慘嘶聲。 丁浣溪霍地站起,側耳傾聽,卻不見有任何動靜。 房中燭火在刹那間晃動搖顫,光影明暗不定。丁浣溪的臉被紅紗蓋頭遮住,這使她更覺得好像有某種東西進了來,又好像有某種東西在盯著她。 這時她又仿佛聽到一種似乎是骨骼被刀砍碎的聲音…… 她驚疑不定,終於拂開臉上的紅紗蓋頭。 一切如常,丁浣溪見到的仍是美麗的花燭洞房。 她告訴自己,也許是因為李燃還沒有回來,她自己疑神疑鬼,所以才會產生種種幻象。 她挽起袖握起案上的龍鳳杯,由於心神不定,紅袖邊緣把其中一隻龍鳳杯掃跌了。 正當她伸手要去搶接杯子時,卻又仿佛聽到有人悶聲不響倒地的聲音。她一驚,那只龍鳳杯「砰」的一聲摔在地上破碎了。 一陣不祥的陰影籠罩在丁浣溪心頭上,她開始擔心李燃是不是出事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篤篤,當當。」 二更了。 紅燭將殘,丁浣溪仍不見李燃回來。 她越來越懷疑她是真的曾聽過吠聲中斷,那詭秘如鬼魅的吠犬確是被人勒斷了喉嚨。她也聽到慘嘶聲、骨骼被刀砍碎的聲音、有人悶聲不響倒地的聲音…… 丁浣溪想開門出外看,又想:萬一門一打開,見到室內室外遍地的屍體呢? 萬一李燃的屍體也在其中呢? 一想到此,丁浣溪打從手心一直冷到足心。 她連忙告訴自己,李燃定會回來的。這七年來,李燃都如期赴約和她見面。李燃從不失約的,何況今晚是她和他的大喜之日,她相信李燃一定會回來的。 她每次參能夠等到他,這使她更迷信她坐在房裡反而可以等到他。 案上的紅燭轉眼即將燒成灰燼。 丁浣溪最怕見到蠟炬成灰的情景,她連忙再燃上一對新的龍鳳燭,讓紅燭再次高燒。 只是,她還是想到她在新婚之夜打碎了其中一隻龍鳳杯,打碎一隻龍鳳杯令她一直無法釋懷,她覺得她很對不起李燃。 「篤篤篤,當當當。」 三更了。 室內室外死靜一片,丁浣溪聽到樓下後面廚房有一扇門似乎被風吹開了,在深夜裡咿啞作響,卻一直沒有人去把門關好。 丁浣溪全身因恐懼而冰冷,等待的煎熬令她禁受不住,獨自一人坐在洞房裡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她一面哭一面想,新婚之夜這樣哭泣,會不會不吉利呢?想到這兒,她連忙把淚水擦乾。 如果三更一點李燃再不回來,丁浣溪決定要開門出去一看究竟了。 丁浣溪終於聽到敲門的聲音。 她的心興奮如小鹿亂撞;她想,李燃終於回來了。 一會兒他進門,她一定要問他為什麼新婚之夜讓她等這麼久。 在李燃還沒進門之前,丁浣溪連忙照照鏡子,掠一掠靠邊髮絲,再對鏡子笑一笑。 整理完畢,她整整齊齊坐在那兒,等待李燃進門。 推門的人不是李燃,是一位蒼白的中年文士,中年文士帶著一男一女進來。 只聽中年文士道:「『浣花洗劍樓』發生巨變,我們是來接丁姑娘的,請丁姑娘馬上跟我們離開。」 「李公子呢?他在哪裡?」丁浣溪問。 「只要丁姑娘跟我們回去,自然就會知道李公子在哪裡。」 「你們要帶我去哪裡?」 「丁姑娘到了之後自然會知道。」仍是同樣的回答。 丁浣溪還是不放心跟這三個素不相識的人離開。 中年文士又道:「『浣花洗劍樓』如今只剩下丁姑娘和繡床上的屍體,丁姑娘再不走,以後李公子會責怪我們把丁姑娘一人留在洞房裡讓丁姑娘受驚。」 「你胡說!」丁浣溪聲音都變了,「繡床上怎麼會有屍體?」 她移步走向紅繡床。 她還沒走近床前,就被繡床上的景象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丁浣溪身子發抖,她記得在二更一點之前,她還坐在紅繡床上等李燃回來,那時床上的紅羅帳並沒垂放下來。 這具女屍到底是在什麼時候開始躺在床上的? 是不是她從床上移到案前坐的時候,有人把這具女屍放在床上? 到底是誰的身手那麼好,竟然乘著她在房裡,神不知鬼不覺把屍體放在床上? 丁浣溪無法再心平靜氣的細細想,她耳中聽到中年文士又道:「『浣花洗劍樓』上下已空無一人,丁姑娘再不跟我們離開,恐怕就會有危險。」 丁浣溪問起他們的姓名,中年文士道:「我們只是奉命來接姑娘。」 「你們奉誰的命來接我?」 「丁姑娘到了之後自然會知道。」 「為什麼李公子自己不來接我?」 「丁姑娘到了之後自然會知道。」 無「丁姑娘到了之後自然會知道。」 論丁浣溪怎麼問,中年文士仍是回答一句話:「丁姑娘到了之後自然會知道。」 中年文士叫隨來的女子扶丁浣溪上轎。 轎簾低垂,一路上,丁浣溪聽到遠近雞啼聲。在料料峭峭的春曉中,連雞啼的聲音也沁寒入骨。 在破曉時分,丁浣溪盼望能快見到李燃。 她一直想,中年文士在一見面時曾說:「只要丁姑娘跟我們回去,自然就會知道李公子在哪裡。」 她把所有的期盼都寄託在這句話上面。 丁浣溪已經等了三天兩夜了,在這三天兩夜之中,她連半個人影也沒見過,她所牽腸掛肚的李燃,她完全無法知道他在哪裡。 中年文士叫隨來的女子陪丁浣溪進一個沒有門的房間。女子扶丁浣溪從一棵大樹根的洞口往下縱躍,墜落之後,丁浣溪發現她身在這個奇怪的房間裡。 那女子放下丁浣溪,一聲不響縱身往上一躍,就離開了。 丁浣溪抬頭向上一望,發現房間頂上有一扉半開的玻璃天窗,那玻璃天窗離開房間又高又遠。 丁浣溪一直呆在這個房間裡,每日三餐,有一條美麗的緞帶從玻璃天窗垂下一籃子豐盛的飯菜,籃子上還插了一束清香的鮮花。 天窗上送下來的都是她平日愛吃的菜,籃子上插的也是她喜愛的鮮花。 只有李燃才知道她喜歡吃什麼菜和喜歡什麼鮮花。丁浣溪想,會不會是李燃叫人送飯菜和鮮花給她呢?如果是李燃,為什麼他自己不來看她? 如果李燃可以叫人送東西給她,為什麼會讓她呆在這個可怕的地方? 在這三天兩夜中,丁浣溪恐懼憂傷,胡思亂想,卻想不出一個頭緒來。 到了第四天,一位衣著講究,儀錶軒昂的人下來。 他以一種閒雅溫和的聲音問丁浣溪吃住的情形。 他和丁浣溪交談,談舞蹈,談江湖軼事,也談李燃。 此後,隔天都會有不同的人下來和丁浣溪交談。然而,這些人從不透露姓名,丁浣溪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誰。 他們個個身手靈活,縱上躍下,來去自如。 過了一段日子,那位衣著講究,儀錶軒昂的人又下來問候丁浣溪。 這人在丁浣溪面前盛讚李燃的劍法,說他帶劍從商所創下的驕人成果,最後他道:「我實在替李公子新婚之夜所發生的事感到可惜。」 丁浣溪問他,李燃在新婚之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人反問:「丁姑娘,你知道你為什麼會住到這個房間裡嗎?」 「為什麼?」 「這房間是天下最隱秘的一處地方,你在這兒,也許會過於清靜。我們的主人也體恤到這種情形,所以常常隔天派人輪流下來陪你聊天。我們的主人希望儘量使你過得愉快。」 「你們的主人是誰?」 「我們的主人為了保護你,化了很多心思把你送來這個地方。」這人道,他沒有回答丁浣溪誰是他的主人。 「這裡是什麼地方?」丁浣溪又問。 「這個房間是天下最安全的一處地方,你住在這裡一定會平安無事。」 丁浣溪道:「我根本不喜歡住在這裡。」 這人沉默了下來。 然後,他終於像是下了決心,道:「我們實在不忍心告訴你實情;不過,你遲早都會知道真相的。」 他說話不疾不徐,眼睛裡充滿著溫暖的人情,他道:「人生常會有難以預料的事發生,既然發生了,我們希望丁姑娘能夠把事情看開,不要為它苦惱。」 「你肯告訴我真相,我已經很感激了。」丁浣溪說。 這人道:「現在外面至少有數百名劍客在到處找你。」 「為什麼?」 「因為紅繡床上那具女屍。」這人倒不賣官子,他一口氣說,「李公子殺了『藏劍莊主』蕭卓然的女兒蕭玉潔。」他搖搖頭嘆息了一聲,又道,「李公子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應該殺蕭卓然的女兒,他殺任何人都不會惹那麼大的禍。」 「……」丁浣溪乍聽這消息,一時說不出話來,她啟齒想問為什麼,但喉嚨卻發不出聲音,隔了好一會兒,她才問「李公子如今在哪裡?」 這人道:「不瞞你說,李公子如今落在蕭卓然手裡,蕭卓然那數百名劍客也在四處找你。所以,我們的主人才會把你安置在這個隱秘的地方。」 他又說,蕭卓然找丁浣溪,是因為李燃殺了他的女兒,所以他也要李燃的新婚妻子和李燃一起受罪。 「丁姑娘,如今江湖上到處傳你和李燃聯手殺了蕭玉潔;如果你現在從這兒出去,你等於是自投羅網。」 「他們會怎樣發落李公子?」 「據我打探到的消息,他們會把李公子關在水底一處地牢裡,讓他一輩子不見天日。」 丁浣溪一聽,整個人結成一塊寒怵的冰。 「如果你出去,他們也會讓你和李公子受同樣的罪。」 他見丁浣溪不作聲,又道:「我知道丁姑娘對李公子情深義重;只是,就算丁姑娘願意和李公子一起受罪,他們卻永遠不會讓你和李公子有機會在同一處地方受罪,而是讓你們永不見面,各自受著不見天日的罪。」 「我如今在這兒還不是一樣不見天日?」丁浣溪說。 「這地方和李公子的地牢比起來,還是有天淵之別的。至少,這地方有豐盛的三餐、有鮮花,有人時常下來探望你,有人關懷你吃住的情形。李公子的地牢想來一定比這兒苦很多、不過,話說回來,你總不能一直呆在這地方來躲避蕭卓吧?一直呆在這種地方,也等於是過著不見天日的日子。你總不成一輩子這樣不見天日的。」 「那我該怎麼辦?」 「有一個辦法,不過,我知道你一定不肯做的。」 「是什麼辦法?」 這人道:「你去向蕭卓然告狀,說你親眼見到李燃殺蕭玉潔。」 「可是我沒有親眼見過他殺人……」丁浣溪叫起來。 「你唯有告李燃,蕭卓然才會放過你。」這人道,「丁姑娘,李公子犯罪的事已經成為定局,如果你不告他,你和他都會有罪,他也不會因為你受罪而減輕罪名。我想,李公子他也不願意你和他一起受罪,,即使你願意和他一起受罪,你也救不了他。」 「我根本沒有殺蕭玉潔,蕭卓然怎麼會說我殺人?」 「以蕭卓然的力量,他隨時可以使十個無辜的丁浣溪變成殺人犯。」這人道。 「這樣說,李公子也可能是無辜的了;如果他根本沒有殺蕭玉潔,那他豈不是很冤枉?」 「蕭玉潔在你和李公子的新婚之夜來尋仇,她帶了一班人來。宴席間有許多武林人都見到蕭玉潔和李公子發生衝突,大家見到他兩人先後飛上樓。後來,蕭玉潔被發現藏屍在洞房裡。當時,有這麼多人證實蕭玉潔是被李公子所殺……」這人歎道,又加了一句,「外面謠傳李公子和蕭玉潔有一段曖昧之情。」 這次談話之後,丁浣溪沒有再吃籃子裡的飯菜,她想從此絕食。 這天晚上,房間裡忽然來了一個中年婦人。她坐在一個大籃子裡,被人從天窗上吊下來。 這中年婦人又瘦又黑,她一下來就蹲在房間的角落裡哭。 她足足哭了一整夜,次日,丁浣溪見她哭到整張臉腫了起來。 丁浣溪只好去勸慰她,兩人交談之下,丁浣溪知道這中年婦人叫鴨寮嫂。 「他們要找我下來這兒陪你,可是,我放心不下家裡的孩子,還有孩子的爹。鴨寮嫂一提到孩子就哭。 「我不用你陪我,你快些回去吧。」丁浣溪說。 「我不能回去,我拿了他們很多銀子,有了這些銀子,我就可以請大夫替婆婆看病了。」 「是誰給你的銀子?」 「是一位長得好眉好貌的大爺給銀子叫我來陪你的。」 丁浣溪想到那位儀錶軒昂的人。 他為什麼要叫一位中年婦人來陪她呢?她想請他把鴨寮嫂叫回去,但她一直沒有再見到他。 鴨寮嫂和丁浣溪一樣,每夜失眠。 鴨寮嫂不但會失眠,她還會哭,她因為見不到丈夫和孩子,常常通宵哭泣。 「我們家雖然窮,我和孩子及他們的爹從來沒有分開過一天。」 丁浣溪就是在這樣一個又一個失眠夜裡,慢慢勸慰鴨寮嫂。鴨寮嫂吃不下飯,丁浣溪勸吃;鴨寮嫂睡不著,丁浣溪與她聊天解悶。 鴨寮嫂哭,丁浣溪勸到她不哭。 鴨寮嫂聽了丁浣溪一番勸慰後,倒是漸漸看開了。丁浣溪因為要勸慰鴨寮嫂,輒就無法繼續絕食。 鴨寮嫂常常會跳起身子,去看玻璃天窗外那一小片天空,看的時候口中會喃喃談起,不知她的丈夫和孩子正在做什麼。 丁浣溪怕見到鴨寮嫂哭,就慫恿鴨寮嫂和她一起唱歌。 鴨寮嫂很喜歡唱一首歌,歌詞是: 「一年去 一年來 又見梅花帶雪開 梅花落地成雪花 年華如水 怎禁得梅花開了又開 開了又開」 鴨寮嫂說這首歌是她做姑娘時,家鄉的姑娘時常唱的歌。 這天,有人下去接鴨寮嫂,讓她回去看家人。 「我能夠回去幾天?」鴨寮嫂問。 「明天就得回來。」那人說,「你好好陪丁姑娘,有一天丁姑娘肯出去,你才可以回家。」 晚上,玻璃天窗外又垂下一盞燃亮的燈。 丁浣溪輾轉難眠。 鴨寮嫂的歌聲粗厚低沉,一個有丈夫孩子的中年婦人在房間裡唱「一年去,一年來」的歌詞,唱得丁浣溪百感叢生,前途茫茫。 一年去,一年來,她忽然想,值得嗎?值得把一生如此莫名其妙耗掉嗎? 在電光石火間她腦海中掠起一個念頭:為什麼要讓兩個人一起受罪呢?真的,她實在不願意再這樣受罪下去,要受李燃一個人受好了,多一個她來受罪又不能減輕他的罪名,多一個人受不如少一個人受。 如果李燃橫豎有罪,她為什麼要無端端陪他受罪呢? 她為什麼要讓鴨寮嫂也無端受罪,陪她在這個房間裡受罪呢? 只要她願意在蕭卓然面前告李燃一狀,她就可以重見天日。她就可以看到外面的江湖發生什麼事。她就可以知道李燃與蕭玉潔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她就可以知道安置她在這個房間裡的主人是誰,她就可以…… 許許多多個可以變成一個最可以的藉口,這個藉口使丁浣溪第一次升起了要出賣李燃的念頭。 如果她真的願意告李燃,說她親眼見到他殺蕭玉潔,她就等於是出賣掉他。 她等於是出賣了李燃的一生。 這念頭使丁浣溪的眼淚奪眶而出,但淚水沒有終止她的念頭;她繼續想,這世上只有她最瞭解他,她沒有親眼見過李燃殺蕭玉潔,她明明沒有見到他殺人卻要這樣告他,這等於是把他整個人賣給蕭卓然。 她痛哭起來。 如果李燃知道自己這樣賣掉他的時候……丁浣溪不敢想像他的心情…… 她一面哭一面仍是下了決心。 她下了要出賣李燃的決心。 李燃沒想到十七年後,他會重上眠山。 十七年前,他抱著丁浣溪從「小千世居」下山後,兩人相聚了七年。然而,在七年後一個新婚之夜裡,他和丁浣溪因一場變故而生離。那晚一別,他和丁浣溪足足分離了十年,在那十年當中,他單獨過著不見天日的日子。 此刻,李燃重新見到了丁浣溪昔年住過半晚的小樓,他發現小樓上的洞房有燈光透出來。 李燃心中一跳。 他見到紙窗上有人影,他看見一個人的側影。 那側影好靜好靜,像有無限心事。 那側影真的是丁浣溪的側影。 李燃仍覺他在做夢,他夢魂牽縈的人影竟然真的在紙窗上浮現,他整顆心就像昔年他要掉進陷阱去救丁浣溪一般,他心中喚了一聲她的名字,立即飛身掠入小樓。 李燃一掠入小樓,就看到唐香扇。 唐香扇橫在小樓門口,白髮紅臉,長髯垂胸,。李燃從唐香扇的肩後見到丁浣溪的臉。 一張變了色的臉。 丁浣溪乍見李燃,那神情就像見到鬼一樣,她的臉色完全變了。她冷笑一聲對唐香扇說:「就憑李燃這個人也用得著你出手嗎?我出手就可以了。」 李燃的行蹤似乎一早已經落在他們的視線裡。 唐香扇說:「你要拿這小子試招,到『功虧一簣』去。」他的話帶著一點命令的語氣,像父親在對女兒講話。 李燃見到丁浣溪的身形如風中的落花,一飛,飛到十幾丈外,再輕輕巧巧一落,落在「功虧一簣」裡。 丁浣溪來到時,唐香扇和李燃早已站在「功虧一簣」中對招了。 丁浣溪乘著李燃全神貫注與唐香扇對招時,她忽然說:「李燃,我出賣過你,所以我今天更要殺你。」 這是和唐得扇早已配合好的招式,唐香扇知道丁浣溪常常恐懼李燃會因為她出賣了他而找她報仇。唐香扇教了丁浣溪趁李燃和他對峙時用話來打擊李燃。他知道用敵人深愛的人來打擊敵人才是最致命的一種打擊。 丁浣溪依照唐香扇的話在這時亮出一柄劍,那柄劍的劍身泛起一片火紅的豔光。她對李燃說:「一個人做得絕了,就會絕到底,沒有回頭,沒有退路。我趁你被害時出賣你,又橫刀奪了你的『嫣然劍』,我怎能讓你活著來找我報仇。」 丁浣溪一劍向李燃刺去。 但她發現,當她的劍刺向李燃時,在李燃三尺內仿佛有一柄無形的劍,正向她刺來。她才一近身,整個人就被那無形的劍氣逼得像斷了線的風箏,飛撞向唐香扇。 唐香扇伸手將丁浣溪接住,道:「他已經練成淩空禦劍,以劍氣殺人。」他一手扶住丁浣溪,在他扶住丁浣溪的刹那間,丁浣溪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匕首,她的匕首就在這時沒入唐香扇腹中。 唐香扇目眥欲裂,張大了口;他的手抓緊腹中的匕首,用力一拔,由於用力過度,匕首帶著一股血箭,噴得他滿臉滿手都是鮮血。 他喘著氣,滿手是血向丁浣溪逼近,他手中的匕首在一霎眼忽然頂住丁浣溪的胸口。 但在同一刻間,丁浣溪忽覺手中一空,「嫣然劍」已到了李燃手中,「嫣然劍」就在這時刺殺了唐香扇的心窩。 整整十年不見,一見面,李燃和丁浣溪卻在一場血戰之中聯手殺了唐香扇。 十年,在這三萬六千多個日子中,丁浣溪每天暗自練習刺穿唐香扇的這一招。她從唐香扇許許多多招式中另辟新徑,自創了一招。她傾注了十年光陰,只為了全心全意練好這一招;她傾注了十年心血,也是為了要練成這一招。 她要做一件事時,她會傾注全力去把一件事做到最好。 所以,當丁浣溪這致命的一招使出來時,實在快到連唐香扇也看不清楚她手中的匕首是怎樣亮出來的,但她的匕已經沒入他的腹中。 丁浣溪知道唐香扇真正最厲害的武功是他的「最後一招」,她從未見過唐香扇的「最後一招」,她只知道唐香扇的「最後一招」就算是到了他臨死的時候,也一樣可以反擊。而且,這瀕死的反擊無人可擋的。 果然,唐香扇從腹中拔出匕首後,丁浣溪立即發覺唐香扇濺血的匕首已經頂住她的胸口。 但李燃卻在更迅疾的一招之中,同時奪劍,同時殺唐香扇。如果不是李燃及時出劍,丁浣溪絕不能抵擋唐香扇瀕死的一擊。 丁浣溪燃亮燭光。 她能夠再和李燃共剪燭,話當年,這是她十年來日夜幻想的夢境。如今夢境成真時,她反而有點像在做夢。 她曾經幻想有一天她能夠親口告訴李燃,告訴他:她一直替他保管著「嫣然劍」,只要有一天她能夠告訴他這句話,她死而無憾。 丁浣溪對李燃說起十年前他們的新婚之夜,她怎樣等不到他回來;她怎樣被兩男一女帶到一個奇怪的房間;後來,那個儀錶軒昂的人怎樣把李燃的事告訴她,叫她向蕭卓然告李燃一狀,說她親眼見到他殺蕭玉潔。 「我在房間裡呆了一段日子,我還是不相信殺掉蕭玉潔的人是你。我記得在我們新婚前夕,你對我說在認識我之前你曾經有別的女子,但你沒有提過蕭玉潔這個人。」 她想起那時候李燃向她坦告,他在認識她之前原來還有別的女子,她聽的時候哭過幾次。但她知道李燃是想在婚前和她坦誠相見,其實他是可以瞞著她,不告訴她真相的。然而她一時間仍無法接受李燃口中的真相,經過李燃一番慰解,最後她破涕為笑。 丁浣溪繼續說:「所以,我越想越覺得可能是有人嫁禍給你,故意害我們,把我們拆散。我想,如果我一直呆在不見天日的房間裡,我怎能找出害我們的人呢。我漸漸發覺,他們讓我出去的唯一條件,就是要我出賣你。為什麼他們要我出賣你呢?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 李燃專注的聽著,當年靜若處子的少年而今變成一種成熟的沉靜。丁浣溪道: 「我想知道他們的主人是誰,我曾經費神的向每一位從天窗下來與我交談的人探問他們的主人是誰,但一無所獲。我想知道為什麼他們的主人只救我,卻不救你。他既然可以把我安置在那個奇怪的房間躲開蕭卓然,為什麼不同樣安置你。」 李燃一面聽一面應著丁浣溪的話。 丁浣溪又道:「我想,如果我們這樣不見天日的呆不去,誰來為我們報仇?反正,我就算不出去,你也要受一樣的罪;與其兩人受罪,倒不如我去外面,看看是否找到辦法可以營救你。」她說到這兒,聲音嗚咽住了,眼中的淚水搖搖欲墜,道,「所以,我決定出賣你。我在蕭卓然面前告你,讓自己可以置身事外。」 「所以,」她重複的道,「我就這樣出賣了你。」她哭起來。 李燃握住丁浣溪的手,說出他今晚第一句要說的話。 他的第一句話是喚她的名字。 「浣溪!」 李燃道:「浣溪,你當然要出賣我,如果你固執的要稱它是出賣的話。」 「你不恨我嗎?」 「怎會呢?當我知道你出賣我,我就放心了。我當時想,蕭卓然有意嫁禍給我,會不會要你也受同樣的罪呢?我最擔心的就是這點,我最擔心的就是你不肯出賣我。其實這根本不能稱為出賣,你和我一起受罪完全於事無補。幸虧你肯出去,我只希望你在外面平安無事,不必受到我連累,那才是我最大的心願。」 丁浣溪聽了李燃的話又哭起來。 「浣溪不要哭。」李燃緊握著她的手道,「我們又可以見面了,是不是。上天待我真好,讓我可以重新再見到你。這十年來,今晚是我最快樂的一夜。」 「我也是。」丁浣溪的聲音仍然含著淚。 「你看,我已經風霜滿面,你還一塵不染。浣溪,我真喜歡你現在這樣子,你以前很清麗的,現在樣子轉為清豔。這些年來你日子怎麼過?日子過得好嗎?」 丁浣溪儘量使心情平靜下來,笑著說:「我想活得好好的,不要讓你再見我時看到我憔悴。你現在風塵僕面回來,我想你在外面替我受苦受難,我更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了。」 她伸手撫撫他的臉,道:「你也要告訴我這些年來你怎麼過。」 李燃道:「還是你先說。」 丁浣溪輕輕道:「我告了你之後,他們,就是我們新婚那夜把我接走的那兩男一女,他們又把我走,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帶我回『小千世居』,原來他們的主人是唐香扇。」 丁浣溪緩一緩氣後,繼續告訴李燃:「我向唐香扇道謝,他說,要感謝薛公,薛公就是薛南山,他說救我的是薛南山的主意,因為我曾經是他的兒媳婦,我有事,他不能袖手旁觀." "後來,我就留在'小千世居'過日子." 丁浣溪不置可否,繼續道:"我在那兒過日子,結果,我真的發現,其實真正要害你的人是薛南山." "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害我們?" "只因為他那寶貝兒子和我成親的那天,你來救我出去.他認為你竟敢撚他的虎須,所以他要教訓你,讓你知道撚了他的虎須的後果." 燭火搖晃,寂靜中只聽到風聲和雨聲. "薛南山在'功虧一簣'放我們走,是為了讓你有機會在江湖上崛起.他任由你往上爬,他在暗處慢慢等慢慢計畫,要等到有一天你輝煌的時候,他在把你打落下來.所以,我們新婚之夜那場嫁禍,他一早已經計畫周詳.蕭卓然只是薛南山的棋子,蕭玉潔只是無辜的帶罪羔羊,他不知道真正要殺他女兒的人,是薛南山;真正下手殺他女兒的人,是唐香扇.薛南山不但要你從大起之後再大落下來,還要你嘗到被心愛的人出賣的滋味,只因你撚了他的虎須." 丁浣溪只是把薛南山謀害李燃的來龍去脈說出來,但她不敢告訴李燃,為了找出真正的主謀人,她所付出的代價. "唐香扇和薛南山勾心鬥角,薛南山讓唐香扇在'功虧一簣'中練'飛花擷葉',他指點唐香扇最高的暗器招式,唐香扇使薛南山在武林上的幕後權力更鞏固,但他無日不想除掉薛南山來取代他的在武林上幕後盟主的地位," 李燃插口道:「那年我們在『功虧一簣』見到唐香扇,他那時年紀已經很老了。」 丁浣溪道:「真正年紀老的人是薛南山,這人表面上是金盆洗手,卻真正在做著武林上的幕後盟主,高高的在眠山第一高峰上遙控整個武林。」 李燃從沒見到丁浣溪的眼神那麼利,但她的聲音仍是娓娓動聽。她緩緩道: 「唐香扇年紀根本不老,他急功近利,希望能在一朝一夕間練到最高的飛花擷葉招式,他因為用神過度,練出了滿頭白髮,連眉毛也白了,所以看起來象一個老人。其實,那時他只是個中年人,這個人長期把自己困在『功虧一簣』中練『飛花擷葉』,他悶得發瘋,就嗜好活埋生人。」 丁浣溪無法對李燃啟齒,他所付出的代價,就是委身于這個滿頭白髮的人,與他過了將近十年的日子。 「我幫著唐香扇背叛薛南山,唐香扇想殺掉薛南山,我勸唐香扇不要殺他,只廢掉他一身的武功。我不要薛南山死的這麼容易,我要他慢慢死,我要他嘗嘗被最親信的人出賣時的滋味,我要他嘗到眾叛親離的恐懼。」她道,「誰叫他出賣你!誰叫他在新婚之夜拆散我們的姻緣!」 丁浣溪告訴李燃,薛南山現在還沒死,他被困在眠山腳下,一個不見天日的地洞裡。 「我把他留下來讓你親手殺他,他在洞裡一定會重新苦練武功。」她笑盈盈的道,「十幾年後,等他練得七七八八,大功告成無限狂喜時,如果你高興,你在收拾掉他,讓他也嘗嘗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滋味。」 丁浣溪想著這十年來她和唐香扇所過的日子,為了替不見天日的李燃報仇,她忍辱偷生。她後來才發現,薛南山雖然是害李燃的幕後策劃人,但唐香扇卻是害李燃的執行人。唐香扇殺了李燃所有的人手,他侵佔李燃所有的產業。他讓李燃不見天日,生不如死,讓李燃以為她出賣了他,是她和李燃變成仇敵,不相往來。 表面上丁浣溪把蕭卓然視為仇人,把唐香扇當成是庇護她遠離仇敵的恩人。 唐香扇告訴丁浣溪,當年他在『功虧一簣』第一次見到丁浣溪,他就為了她而任由李燃殺掉柴夫,而他自己則殺掉馬夫,因為他見不得他們污辱她。 丁浣溪仿佛被唐香扇的情意感動了,她有時會在唐香扇面前表示擔憂,怕李燃有一天會找她報仇,因為她出賣了他。 從前丁浣溪在「浣溪居」住的時候,曾經問過李燃一些練輕功的秘訣。她乘李燃沒來探望她時一面練舞,一面試著把李燃告訴她的輕功秘訣融入舞蹈中。她常在練舞時也摸索著練輕功。她一直想等到李燃與她成婚後,她要施展輕功給他看。不過,那時她練輕功只是練著玩而已,並沒有認真的練。 後來,丁浣溪在『功虧一簣』裡才真正下工夫練輕功。十年來,她常和唐香扇一起聯手對敵,唐香扇教了她許多對敵的招數精華。 丁浣溪天天祈禱李燃平安健康,只要李燃活著,只要李燃活著……她多盼望有一天她可以和李燃聯手殺掉唐香扇。如果李燃不幸無法重見天日,她自己遲早也會找機會殺掉唐香扇。 紅燭已燃剩半截,它仿佛流了許多燭淚。丁浣溪柔柔的道:「我講完了,現在輪到你來講啦。」 李燃想起新婚那夜,當他把所有的客人送走後,忽然來了一眾劍客,「浣花洗劍樓」中的人手,還有他的門生紛紛與那數百名劍客展開連番浴血戰,他一直無法脫身飛上樓去看洞房裡的丁浣溪。他因為惦掛著丁浣溪的安危,在戰役中連連分心,他眼見他的人手和那班門生無辜浴血身亡,他被劍客們從「浣花洗劍樓」迫退到街上,最後載在一位打更人的手裡。 那名裝扮成更夫的人原來是蕭卓然。 蕭卓然痛恨李燃殺掉他的女兒蕭玉潔,再把他女兒的屍首藏在洞房的紅繡床上,所以他帶了數百名劍手圍剿李燃。 李燃知道他是被人嫁禍,卻不知道誰嫁禍給他。 他被押走時,最牽腸掛肚的便是洞房裡的丁浣溪,不知她會不會出事?如果她沒事,她等不到他回去,不知道他的新娘子會受到怎樣的驚嚇。 就在那夜,他與她來不及道一聲別,他就離別了她。 這一別整整過了十年。 李燃在幾個月之後獲悉丁浣溪告他,他才放心下來。至少他知道,丁浣溪在花燭之夜的洞房裡安然無恙。他也不必再擔心丁浣溪會與他一起受罪,共同受苦。 受苦受罪他當然希望由他一人承擔,而不必連累到丁浣溪。 他相信丁浣溪一定是受到很大的壓迫,才會向蕭卓然告他。 反正,丁浣溪不告他,他也一樣含屈受罪;丁浣溪告他的話,至少可以令她置身事外。 聽說蕭玉潔的屍體就藏在洞房裡的紅繡床上,李燃為這點足足替丁浣溪擔心了幾個月。怕嚇壞了丁浣溪。 只要丁浣溪沒事,他就沒有遺憾。 李燃被困在水底的地牢,手和腳都扣上鎖鏈。 他的「嫣然劍」被沒收了,在度日如年的歲月中,他燃雪焚霜的熱血也一年一年的冷涼下來。 李燃手腳雖然被困,手中無劍,腦中卻沒有停止練劍。 李燃年少時在「功虧一簣」中見識到唐香扇的「飛花擷葉」,從那時起,他從未停止過想著怎樣破解那比他自己武功高出很多的「飛花擷葉」。 十年當中,他腦中懷劍,心中懷劍,唯手中無劍而已。 李燃在心中練了十年劍,他一面也在腦中摸索水牢的出路。終於,在一個晚上,他練的心劍使他順利脫離水牢的囚禁。他找到水牢的出路,闖出每道關卡和森嚴的防守,他離開了與世隔絕的水牢。 李燃單獨去找蕭卓然,此時蕭卓然已經查出唐香扇才是殺他女兒的兇手,但唐香扇的勢力已經壯大到連蕭卓然也無法對付了。 李燃漏夜上眠山的「小千世居」殺唐香扇。 李燃向來不願讓丁浣溪知道他在外受苦的一面。當丁浣溪要他講這十年來的經歷時,李燃道:「昨日的事已成過眼雲煙,不提也罷。我如今最想見到的,是你能夠像從前一樣無憂無愁,快樂多夢。」 丁浣溪聽了李燃的話,柔順的點點頭。 以前,每次她不願意做的事,李燃從不相強。而今,李燃不願意講的話,丁浣溪也不會強要他講。 燭光即將萎謝時,火焰特別柔美。 丁浣溪把多年來的心事向李燃傾訴後,兩人都靜了下來。 在這一刻裡,無言中,丁浣溪反而不敢與李燃真正相對了。 他把臉埋在李燃的胸前。 李燃靜靜的道:「我重回江湖,就聽到『千里落花風』丁浣溪名滿天下。浣溪,我真為你感到驕傲。」 傳說她的輕功施展時輕盈得象風中的落花,所以得了「千里落花風」的綽號。 「現在『嫣然一劍,燃雪焚霜』重出江湖啦。」丁浣溪說,「這些年來我一直替你保管著這柄劍。」 李燃道:「江湖人都忘了誰是李燃了。」 「怎麼會呢?怎麼會呢?」丁浣溪重複說了兩次,道,「你的劍法最獨特,從不模仿人,你的劍法是最有風格的。」 口中說著,她心中卻想到,如果李燃不是白白的浪費了十年,今天的他也許很有成就了。她又想到,當李燃在受苦的時候,她卻自由在外。 「來,讓我好好看看你,我還沒好好把你看夠。」李燃道。 李燃發覺丁浣溪頰上有淚,他替她拭去淚水。 「浣溪,我要你看著我。」李燃又道。 丁浣溪把眼睛抬起來。 兩人四目相投,李燃輕喚道:「小丁!小浣!小溪!」 他當年在「浣溪居」也是這樣喚過她的名字。 第一次這樣喚她時,。他對她道:「我真的很疼愛你的,我心中對你很愛憐的時候,就會小丁小浣小溪一起叫,希望小丁小浣小溪全屬於我一個人,可以嗎?」 那仿佛是好多年前的往事了,此刻又像發生在昨日。在看眼前風霜滿臉的李燃,想起昔年那靜若處子,動若脫兔的少年,丁浣溪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李燃吻她的眼睛,吻去她的淚,吻她的唇,再用他的唇愛撫她的頸,他解開她的衣襟…… 丁浣溪想用十七年積累下來的深情回應李燃,只是當她想起她和唐香扇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她死也不願意讓李燃知道這個事實,她永遠也不要讓李燃知道她已經不是他當年的女孩,她已經從女孩變成女人了。 「浣溪,為什麼你的臉這麼燙,是不是發燒?」李燃摸摸她的額頭,關切的問,「是不是生病了?」他又握握她的手,「怎麼手那麼冷?」 「我不舒服。」丁浣溪輕輕推開他,道,「燭光快滅了,我不喜歡這裡,在這裡我會想到以前床上那個紙紮新郎,我害怕,我們下山去好嗎?」 「好的,我們現在就下山。」李燃爽然道。 他每次都順著她的意的。 李燃提議下山去十七年前天未亮時他們投宿的那家客棧。 「浣溪,讓我抱你下山,可以嗎?」 「我現在懂得施展輕功啦。」她說。 「我希望像十七年前抱你下山那樣,再抱你下一次山。」李燃說。 他忽然想起什麼,又道:「以後你可要跳舞給我看,你以前一直不肯讓我看你跳舞。」 他們在天溕溕的時分抵達客棧。 當年丁浣溪在李燃懷中病了,如今丁浣溪也像那時一樣,冷熱交煎的病倒了。 她曾告訴李燃,以前她第一次在「小千世居」的洞房裡乍見他時,她興奮得手心發冷,一張臉卻在發燒,就因為這樣冷熱交煎,所以病了。 李燃把丁浣溪安頓在床上時,她在被中伸出手握一握李燃的手,道:「以後你重出江湖一定很有作為的,你一定要重出江湖,好嗎?」 李燃叫她專心養好病再講話,他怕她累,勸她先睡一睡。 「我到外面采一些草藥來替你醫病。」他告訴丁浣溪。 李燃等丁浣溪睡著後,他悄悄到外面去找草藥。 當他采藥回來時,赫然發現床上的丁浣溪已經不見了。 只見枕邊夾著一張信箋,上面寫: 「李燃: 如果我不出賣你,又怎能抱你這一身劍仇,抱我這一生的劍愁呢;然而,出賣了你,我仿佛更出賣了自己。 我再也不是昔日那個女孩,我已經配不上你了。 你一定要重出江湖啊。 只要你活得好好的,我天涯海角也會陪你好好的活著。「 小丁小浣小溪 李燃看完信,整個人坐倒在丁浣溪睡過的床上。 枕上發香猶溫,何以衣香杳然? 客棧裡有他和丁浣溪共同的記憶。 記得當年,丁浣溪落指在他的掌心上寫她的名字時,那種又軟又輕柔的感覺,經過十七年,回想起來仍是那般刻骨銘心。 記得在那一刻裡,他的心升起一種要闖天下的雄心壯志。 李燃想起那一年,他從眠山抱著丁浣溪下山,那是他首次抱著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孩,怦然心動之餘,卻能因她的無邪而坐懷不亂。 太珍惜的人往往卻容易失去。 他曾經想,等浣溪病好時,他要認真告訴她,他不曾介懷這些年來她做了些什麼她為他受了那麼多委屈,他只想好好彌補她,好好珍愛她。 然而,她卻離他而去。 李燃像箭一般飛了出去,他想飛馳向丁浣溪走的方向,但飛馳了很久,天地茫茫,他不知丁浣溪身在哪裡。 李燃這時才想起,十七年來,他到現在仍然不知道丁浣溪的家到底在哪裡。 那年她在客棧裡對他說:「我在畫中見過你」,他問她為什麼會在畫中見過他,她神秘兮兮的對他說:「我不告訴你。」 一直過了十七年,李燃還是弄不清楚為什麼丁浣溪會在畫裡見過他。 一陣雁聲劃過天空。 李燃自小愛雁,他有一種手語可以把劃空的雁招下來。 此刻,他聽到雁唳聲,忽然想托雁兒送一封信給丁浣溪。 他寫完信之後,將信系在雁身上,希望這只雁把他的話帶給丁浣溪。 李燃明知道希望渺茫,丁浣溪到底身在何處,家在何方,他自己也不能知道,這只雁又怎能把他的話帶給她呢? 雁兒劃空飛遠了,雁兒帶著李燃渺茫的希望漫無目的的飛遠了。 …… (全文完) ------------------ 文學視界掃描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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