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在阿姆斯特丹度假的時候收到她的信知道她很不開心。"…very
unhappy…"她說她想不到寒假會是這個樣子。整個牛津突然靜得非常靜。她丈夫在倫敦租了個小房間,天天泡在大英博物館圖書館裡翻查古埃及資料。她在牛津一個人守著那幢小磚房子和後院的花園菜園。"天冷得厲害,"她信上說:"園裡那些果樹都成了骷髏。那株蘋果樹很像吊在十字架上的耶穌:赤裸、嶙峋、沒有精液沒有血。"她說物理系的斯諾偶然背著妻子跑來看她。斯諾很怕冷,她說。火爐燒得通紅他還不敢脫掉大衣。"…happiness
was butthe occasional episode In a general drama of
pain…"她說。其實不是她想出來的話;是湯姆斯·哈代說的。她信上還說:"你記不記得那天下午在徹靈克勞斯車站咖啡廳裡你跟我說的那些話?"……
"誰都沒錯。從開始到結束,誰都沒錯。"
"為什麼?"
"兩個人還沒有住在一起的時候一定相信兩個人住在一起必然幸福快樂。兩個人住在一起之後一定相信如果兩個人不住在一起必然會像不住在一起的時候那樣永遠幸福快樂。"
"事情真的那麼簡單嗎?"
"事情真的那麼複雜嗎?"
"看你怎麼想,怎麼說。"
"不想不容易。不說,總可以吧。"
那時候她不像現在那樣不開心。丈夫是有點成就的人類學家;五十多了。夫婦倆早就不在一個睡房裡睡。她的斯諾比她年輕六七歲。其實不是她的;是人家的斯諾。偶然騙騙自己說是自己的。她那個時候說她相當滿足。"…It's
a bliss,I call
it…"她的頭髮又亮又柔又長。她的嘴唇老想吻人家。她的懷抱老想抱人家。她是一人非常快樂非常快樂的女人。那是那天下午在徹靈克勞斯車站咖啡廳裡的她。"你記不記得?"她信上說。"那個時候你勸我讀哈代的小說。我去年暑假一口氣讀了哈代的五本小說。可是現在我讀依夫林·瓦歐的Brideshead
Revisited…我想我很需要宗教。我需要一個沒有精液沒有血的赤裸裸的男人抱著我。"她信上說:"瓦歐是最忍得住情的一位作家。…there
was no solitude and there was solitude everywhere"…她信上說。
二
依夫林·瓦歐的《故園風雨後》在英國改編成電視連續劇,最近在香港上映。《故園風雨後》是香港電視臺給譯的;林以亮則把它譯成《興仁嶺重臨記》,的確比較接近瓦歐的旨趣。瓦歐到底是"最忍得住情的一位作家";"故園"的"故"字顯得情不自禁;居然用到"風雨後",未免濫情!
瓦歐是不濫情的。小說裡的查理斯跟茱莉亞在郵船上遇到大風浪,查理斯背著妻子到茱莉亞房裡:
"……瞬間,她的唇貼在我耳邊,海風中她呼氣很暖;我沒說什麼,茱莉亞卻說:'好,就現在。'船恢復平穩,開進一小段比較平靜的海,茱莉亞帶我走下船艙。
此時沒有舒造的情趣可言;情趣遲早會有,到時還有燕子還有菩提花。現在在洶湧的海上只有一樁正經事要辦,沒有別的了。
她下身的狹窄私有地,轉讓手續仿佛已經立契生效了。我第一次進去霸佔這塊將來盡可慢慢消受、慢慢發展的地產。
那天晚上,我們在船上高層飯廳裡用飯,看到弓窗外星星全出來了,滿天都是;我記得我在牛津也見過高樓外和三角屋頂上空滿天星星的景象。……"
瓦歐不讓查理斯盡興;"慢慢"是閒情。閒情可有可無,像愛情。在最浪漫的時刻還是應該務實:"立契生效"是一回事:"呼氣很暖"是一回事,但是兩者並不是兩回事。"滿天星星"是牛津,不是溫存後的海上的星空。世界上比愛情更浪漫更實際的事情太多了。"好,就現在。"只是"一小段比較平靜的海"。風浪並沒有因為茱莉亞這一句話而消亡。風浪還會來。"情趣"雖然遲早會來,也只是沒法肯定兌現的支票,像來了又去的燕子,開了又謝的菩提花!電視連續劇把這段小說拍成抵死纏綿的鏡頭,香港電檢處把它剪掉了。
三
"滿天星星"是牛津,不是愛情。今年入冬最冷的那天早上,她坐飛機來到香港。她說她此行主要是到東南亞幾個發展中國家搜集資料,準備寫一部發展中國家婦女地位問題的專著。她說她丈夫去年去世了;斯諾帶著妻子兒女應聘到美國一家大學去教書,今後大半不回牛津了。
"人生都成了小說,不是嗎?"
"應該說小說是人生。"
"斯諾臨走對我說:'I didn't promise you a rose
garden.'我說誰答應過?我現在不是挺開心嗎?"她說著抬頭看看香港的天。天上一片陽光,沒有星星,因為是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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