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散文選

蘿蔔白菜的意識


  我不懂畫藝,卻愛看畫。少年得環境薰陶,多看國畫;稍後受西方人文思潮感染,一度醉心西畫;於今中年情懷十分秋,仿佛悟出了疏影橫窗的玄機,竟又耽悅浮現傳統風骨的國畫。既有這份偏愛,照說應該學點畫理,看畫才可看出真乾坤;但我畢竟疏懶,總覺得心之所愛,何須講理?於是,我說的傳統、風骨,指的也就不是畫的技巧,而是畫的意識了。張大千畫過一幅蘿蔔白菜,題了石濤一首七絕:"冷澹生涯本業儒,家貧休厭食無魚;菜根切莫多油煮,留點青燈教子書!"綠纓紅頭的蘿蔔、鮮嫩青翠的白菜,此處已成寒土操守的象徵,配上那首詩,風骨自是愈發崢嶸了。
  再說,山水畫中的一山一水大半縈繞故園夢影,難免糾纏幾絲有愛有恨的政治聯想,這時候,家國之感的傳統,絕俗超塵的風骨,只好又向丹青之中去細辨了。黃賓虹一九二四年為陳柱畫過一幅山水,陳柱因有絕詩二首作答,其一是:"萬壑千峰欲插雲,依稀莫辨故山村;斜陽遠映紅於血,知是江山是血痕?"第二首更說到一神州破碎難回首,只向先生畫裡看"!陳柱雖然晚節不全,在汪偽政權下當過南京偽中央大學的校長,他到底深明中國藝術的意識和中國畫家的氣節,詩中不致辜負黃賓虹畫裡的寄託。至於李可染畫《萬山紅遍》、畫《井岡山》,用意當然也在於描繪"改變中國命運"的山水景致,筆底的政治意識再清楚不過了。到了打成"黑畫家",飽受迫害,他關在畫室裡堅持原則寫出來的作品,想來又把故國山水紛紛化成胸中丘壑;這些墨痕,一定更見出古典中的今情了。

  李可染論山水畫有"可貴者膽,所要者魂"八字,不僅涵蓋了畫藝的經驗,兼且流露畫人的懷抱。我每次聽畫家論畫,想到的往往不是畫,是人。前幾天,關山月越來港之便,帶了幾張近作的菲林給我發表。關老寫梅,不知顛倒多少人;我讀過他的一幅墨梅,大字題了王冕的"不要人誇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鐵幹虯枝,孤標粲粲,真是神品!那麼,和他談起時下畫人不知進出傳統、終致不能在傳統基礎上創新的問題,關老說:有東莞人賣席,顧客嫌席子太短不合身長。席販說:是給活人睡還是給死人睡?客答曰:當然是給活人睡!席販說:既是活人,難道不會蜷著身子睡嗎?!客啞然。席子如此,傳統如此;寫畫如此,看畫亦複如此。萬山的一遍紅,可以是斜陽,也可以是血痕:中國畫可貴者意,所要者識,意與識會,蘿蔔白菜當然不再是蘿蔔白菜了。

一九八六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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