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散文選

馬克思博土到海邊度假

 
  一八八○年夏,馬克思帶著一家人到肯特郡海邊避暑勝地藍斯蓋特(Ramsgate)度假去了。倫敦人很喜歡藍斯蓋特,說是氣勢、韻味十足。《傲慢與偏見》裡威克姆想跟達西的妹妹私奔一節背景正是藍斯蓋特;珍·奧斯丁一八○三年也到過那兒;詩人柯羅律茲每年夏天都去游泳;寫《珊瑚島》的貝倫泰恩一度在那個消夏勝地搜集資料寫小說。美國人約翰·史溫頓的《英法四十日見聞錄》中記他到那兒拜訪馬克思的情景,說他依約趕到那所小別墅,馬克思夫人燕妮在門口招呼他;燕妮文靜和藹,說話聲音又甜,很熱誠帶著他進去跟馬克思聊天。馬克思那時該有六十二歲了,連年潦倒還要拼命用功,老來雖說手頭鬆動得多,人到底已經顯得疲倦了。他平日在倫敦家中過寧靜的學者生活,清早七點起床,喝好幾杯黑咖啡,然後躲進書房看書寫字;兩點鐘草草吃過午飯又伏案工作。晚飯後出門散步,回來又在書房裡泡到午夜兩三點鐘。書房在樓上,窗子對著公園;壁爐兩側各擺大書架,書籍報刊手稿堆到天花板那麼高。窗前兩張桌子也盡是書報。書房中央有小書桌,桌邊一張皮沙發,馬克思累了要躺在沙發上養一養神。一屋子書報誰都動不得;他自己心中倒清楚,一紙一卷一找就有。那幾年裡,該寫的文章都沒有寫,天天盡忙著記筆記抄資料,農耕、化學、地質、歷史、銀行、貨幣無所不記;但丁、莎士比亞、普希金、巴爾扎克的作品他到老還常常翻出來溫習。讀書太多,反而耽誤了自己寫字。那天下午他跟史溫頓談俄國,談英國,談德國,談法國,談整個歐洲的前景,談美國社會問題,談他的《資本論》譯本。史溫頓嘆服他學問這樣淵博,忍不住問他說:"你現在怎麼什麼事都不做了?"馬克思笑而不答。

  窗外暮色越染越濃,馬克思帶史溫頓出去散步,穿過小鎮走到沙灘上去。燕妮、馬克思的女兒、女婿和孫兒都在;這位老學者走出書房跟兒孫一起度假興致很好。他們在海邊喝酒;馬克思凝望呼嘯的波濤,想到身後的榮辱:"經濟是個汪洋大海,有許多問題是書上沒有的,要求我們到實際中去調查研究,提出解決辦法。書要讀,報告要聽,但讀得太多不可能,單聽報告也不行。"《人民日報》配合中國經濟體制改革而寫的《理論與實際》這樣說。馬克思自己和他那個時代的人都說他是經濟理論家;他的經濟理論的基本設想不斷給提出來討論,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死命捍衛。其實,這套經濟理論始終沒有在任何一個時代裡成為經濟學說的主流。比馬克思的經濟理論影響更廣、震撼更大的是馬克思關於資本主義社會之演進與結構的學說。這套學說豐富了他的階級鬥爭論,為受剝削階級設計出完善的政治組織,拓而廣之成為普遍規律,到處爭取這個階級的利益。於是,歷史的傷口流出來的這一注血,終於滲進了百年以來所有社會問題的研究道路上。每一個國家的各個階級、集團、運動、領袖,所有的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心理學家、政治家、評論家和作家、藝術家,只要他們立意分析社會生活特性的演變過程,都會直接間接受馬克思的啟發。馬克思只是一位肯用功的學者,他的著作當然不是"包醫百病"的"靈丹聖藥",卻是願意關心和思考社會問題的人書架上不可不備的書。這些書無所謂過時不過時;古老的經史子集到今天還有參考價值;人云亦云、奴顏婢膝去歌頌這些著作,用馬克思的刺刀閹掉自己的思想,才真的是過時的勾當。

  "掌握理論,要認真讀書"。馬克思只喜歡讀書,不喜歡整理書房。他把四開本、八開本的書高高低低胡亂插滿一架子,既不講究裝幀好壞,也不注意印刷優劣;每本書裡處處是折了角的"狗耳朵",好多段落都劃了線又塗滿眉批。他的腦子永不休息:做學問的學者是經常思想的空想家,也是經常空想的思想家;不做學問的學者則連空想都不會,正如沒有學問的政治家只會空想一樣。長年度假當然不好;幾十年都不去度假更糟。只會空談"學習"不會思考問題的學生馬克思看不上眼。思想不必穿制服,書房不必太齊整;輕輕鬆松喝幾杯黑咖啡,做個躺在皮沙發上養神的"馬克思的後代",總比讓人指著鼻子大罵要舒服。講了三十多年的"學習",現在該是"思考"的時候了!

  天黑了,海風越吹越冷,燕妮她們早就先回小別墅去了,史溫頓也要趕著搭火車回倫敦。馬克思喝掉最後一杯酒,慢慢走回去:現在是什麼事都不做的時候了;馬克思博士疲倦了;他在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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