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散文選

這一代的事

 
書房窗外的冷雨

  父親坐在書房裡靠窗那堂軟墊沙發上,兩手捧著一盞新沏的鐵觀音,白煙嫋嫋,淒淒切切半蒙住他那張有風有霜的臉,沙發的藍絨底子灑滿翠綠竹葉,襯著窗外一叢幽篁,格外見出匠心。因是雨後黃昏,院子那邊的荷塘傳來幾聲蛙鳴,書房反而更顯寂靜了。十八歲少年屏息站在沙發四五步外的紫檀木書桌邊,不必抬頭都背得出左壁上掛的一幅對子:"南雲望氣千重紫,華露羅香萬畝蘭";右邊盆景花架後面那一幅則是:"傳家有道惟存厚,處世無奇但率真"。朝南花格回窗兩側整整齊齊立著一對烏木玻璃書櫥,小時候父親一出門,總是偷偷翻遍櫥裡的舊書和存畫,宋代花鳥明人山水清朝碑帖自忖都可以閉著眼睛臨出來。壁燈如夢;瞄一瞄案頭青花筆筒裡那一叢粗粗幼幼的毛筆,想起童年,竟無端討厭起何紹基來了。父親啜了一口茶說:"到了臺北趕緊先去看宋伯伯,知道嗎?""知道了。""國家多難,生活更應該樸素,專心向學。""是。"蛙鳴愈來愈鬧,窗外又下起冷雨了。

卷起那半幅竹簾

  冷雨一連兩天窸窸窣窣染得台南那個校園都成了一幅淡彩水墨畫了。蘇雪林打著黑雨傘蹣跚趕去講楚辭。教三民主義的老師聲震文理學院的屋瓦。莎士比亞用京片子教羅密歐與茱麗葉談情。軍訓教官對著黑板上的秋海棠葉吹起一陣陣的火藥味、血汗味。馮君來夾著英國文學史帶學生踏上喬史的進香路。美國傳教士給草葉集的詩人唱一遍又一遍的安魂曲。教雪山盟的英國女士把臉偎在海明威毛茸茸的胸膛上聽不見下課的鈴聲。排骨飯加荷包蛋的晚餐和綠豆湯配棺材板的宵夜都填不飽胃裡沙特的存在主義。沙岡的微笑浮蕩在古都舞廳的華爾滋旋律之中,天一亮竟紛紛沉澱到文星雜誌文星叢刊的豆漿碗裡去了。康梁遺墨和胡適文存只能推開近代史的一條門縫,十一點鐘在女生宿舍門口說的再見才算卷起中國文化的半幅竹簾。燈熄了,隔壁的教官拋下蘇俄在中國打著鼻鼾趕回萊陽老家探望年邁的母親。悄悄到宿舍後面洗臉的時候,聽見退了伍的工友老吳在廁所裡用沙啞的聲音自言自語道:"他媽的,卡賓槍又壞了!"

送給列寧的禮物

  "Damnyou,Engand"約翰·奧斯本的怒吼並沒有驚破愛麗絲的仙境:英國人都躲在維多利亞女王的圓裙底下拉十八世紀的麵包屑充饑,躡手躡腳不敢聲張,生怕吵醒老祖宗罵他們沒出息。倫敦是一座靜靜的圖書館:人的膚色、出身。階級像圖書館裡的書,分門別類,劃清界線。誰都不必自作多情:"親愛的"、"甜心"、"打今"順口吻得你滿臉唇印為的是兩鎊九十九便士的生意成交。一九七六年左派批評政府削減經費,財政大臣希利破口罵他們"out of the irtiny Chinese minds"!西方文化的神髓是:"In Godwet rust,there stpaycash";在這樣超然的思想背景下,西方人反共只為了求證一套哲學理論、親共只為了挑剔一條政治公式,這裡面沒有一滴血的激情、一點淚的鄉愁。美國西方石油公司董事長Armand Hammer一九二二那年送給列寧一座青銅雕塑品,雕一隻猴子坐在一疊書本上對著人類骷髏沉思,其中有一部書是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到了前幾年,Hammer和夫人在莫斯科籌辦貿易中心,勃列日涅夫聽說Hammer夫人不喜歡長住觀光旅館裡的列寧套房,馬上下令送他們一所公寓房子。那年那天,倫敦大學一位南韓同學提出一個問題:"漢賊不兩立英文怎麼說?""我沒工夫細想。我後天就走了,回香港。"

香港,安定的香港

  達達主義宣言:"再也沒有畫家,再也沒有作家,再也沒有音樂家,再也沒有雕刻家,再也沒有宗教,再也沒有保皇黨人,再也沒有帝國主義者,再也沒有無政府主義者,再也沒有社會主義者,再也沒有布林什維主義者,再也沒有政客,再也沒有無產階級,再也沒有敵人,再也沒有員警,再也沒有國家,再也沒有這些說夢的癡人,再也沒有,再也沒有,沒有,沒有,沒有。"--只剩"有人暈倒"的政府和"有人請客"的新聞社。

將軍,你可以這樣做

  在桃園中正機場餐廳裡跟一位少將談起香港前途和兩岸統一的問題。少將說:"統一?那過去幾十年我們不都白乾了嗎!?"沒有風雨,飛機準時起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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