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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疊影 暮春了,薛霽該上路了。 他一襲布袍站在南門外等著上船;就趁便搭上一艘北行的商船吧,船艙中肥腴的商人痛飲醇酒,薛霽蜷在船尾,大口地吞著剛解凍的春風。 如果得到風的憐惜相助,估計在一日內,他們就該到了虎倏關。然後,在貨物過鈔關的時候,薛霽難免會朝岸上看去,那時,他,一定會在一片青綠中,一眼就看到驛站前的那株桃花。接著,他會禁不住地來到這漫天蓋頂的花樹下,聽著花瓣離枝的嘆息,下落時和風相擦的滑音,還有落上他身時的輕聲微笑。他必定因此想起他那位美麗的知交,想起他倆所經歷過的無數風流韻事;那種成串的,老套的,總是發生在某場桃花雨中的無聊故事。 要這麼猜,那株桃花就非得像去年那般爛開不行。可是,聽說自開春來,南方偏偏大雪不止,凍死的人和畜牲,多得都埋不完;更別提雪融時,那要發大水的慘事了。春稻顯然是沒指望了,倉庫中的米糧怕也難撐上兩季。到了秋天時,米價一定大漲,饑荒是逃不了的了。徐獻說。 少在這兒悲天憫人地說個沒止盡,那桃花到底是開了還是沒開?如果沒開,薛霽就不用上岸了;不上岸,要他在船上也沒意思了;如果,連船上都沒他的人影,我看他根本就沒上路!他是沒上路。他巴不得上路,卻偏找不到順路的船。要他靠自己走,就是去送死吧。大雪封了所有的要道,即使想鐵了心地硬闖,他不成凍死鬼,也會被下山覓食的老虎給吃了。 他鐵青地坐在屋內,僵冷的手拱起最後一把薪火渣,投進了忽明忽滅的火爐中。再沒法子,就先拆這黃花梨幾子吧,等幾子都成灰了,天還不暖,就只有燒書了。 全城的人都被這不止的雪給嚇住了。耆宿、鄉紳、老一輩,都在那兒焦心地翻著方志,攪著記憶的混水,想尋出一件類似的往事,來斷斷這綿綿酷寒的凶吉。 報應,還往百年前去找什麼,就是去年種的因。薛霽的爐火一時旺了起來。迴光返照吧。他悲哀地看著火星子,去年此時,這小火爐上正煮著一壺茶,以茶代酒,為季珊送行。 唐季珊,你是樹大招風,人人想砍。薛霽哀傷地歎了口氣,這個破縣的風水,哪養得起你,哪容得了你。 誰都知道,在大郡的八縣中,破縣的民風就是狠些,水死些,山也頹些。唐季珊天生就是要飛離的大鵬,可是他周遊了天下,又重返小城,帶回了風雅二字。整日,他領著地方上幾個識字的、能使筆墨的,對著那窮山惡水,使勁地做詩寫文畫風景,以刻畫醜陋,歌詠無奇,賞析窮賤為能事。原本不入流的東西,沒想到在這好奇的時代,居然創出個枯山恨水派,轟動天下。 從此,季珊的縣城成了人文勝地。四方聞風而來的雅士俗人,簡直快踏平了頹山,弄翻了死水。為了應付這些外地人,城中的酒館,客店,妓院,戲班子,無不粉刷一新,重釀新酒,汰老妓換嫩苞,排新戲試新腔。以往苦兮兮的小城,完全改頭換面,人多了笑臉,夜多了笙歌,大街上多了無數穿絲戴綢的人,騎馬坐轎地,穿梭在一片興旺之中。 得意,真得意,可是再得意也得意不過那幾位枯山恨水派的大將。在季珊出現前,他們一個是落第書生李,一個是窮酸秀才馮,還有一個是逢人作揖的畫匠文。生活的不如意,把他們折磨成皮包骨;當季珊帶著他們到頹山上轉時,那景象就是戲臺上的玉面鍾馗與眾鬼,在林子中捕捉那叫靈感的妖。如今呵,三家都起了大宅,各據城的一方。每日也不再去山水中捉妖了,就那麼胖乎乎地坐在堂上,等著四方客人來訪。早先,當客人求墨寶畫跡時,他們還當一回事地琢琢磨磨,現在,哼,草草幾筆,都快成殘山剩水了。 殘山剩水?那也可成一派。到那個時候,就按筆劃論價好了,一撇三錢,一捺也三錢,三點水,墨汁多的一兩,少的就算五錢吧。季珊說完大笑,捧起酒杯,一飲而盡。 全城都變了,可是季珊還是季珊。他再也不出門了,反正也出不去。從早到晚,他的廳堂上坐滿了裹著綾羅綢緞的貴人,前後門則堵滿了好奇的販夫走卒,大家都想見這第一才子一面。季珊只有在室內操琴了。外邊的人聲越沸騰,他的琴音就越寒冷;人心越浮躁,琴音就越深沉,兩種感覺交錯地折磨著堂上客人的聽覺。首先受不了的是各郡來的眾山人和狂生,再來是路過來訪的大官,最後是灰州的大商人。 外頭守著的人們,納悶地瞧著這群高貴的人掩耳逃去,禁不住爬上了季珊的牆頭,使勁地朝裡搜尋著。他們看到了一座荒蕪的園子,一棟頹圮的屋子;搭配著這無人的調調,一切都是寂靜無聲的。攀了一天,牆頭上那些窺視的眼睛,唯一能見到的變化,就是荒園中的枯木和枯石隨著太陽西行而移動的影子;連一絲風動都沒。 即使如此,季珊還是沒法子讓這些人死心。他們日復一日地來,直到那一天,徐獻帶著玉臨侯的親筆信,像一陣冷風肅穆地飄進了他的院中。 當門子報出他的名號時,廳堂上談笑的客人頓時僵立無聲。來了。這麼快就來了。相同的想法像朵烏雲在眾人的心中遊移。 坐在上座的黃侍郎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他趕緊站起身來,對著踏入大廳的徐獻深深一拜,口中說:徐先生,請上座。黃侍郎都讓坐了,誰還坐得住;剎時間堂上的坐椅全空,所有的人都惶惶地貼牆垂首站著。 不敢當。徐獻欠身回禮,然後在最末的座位上,安詳地坐下。雖然身份只是玉臨侯的管家,再怎麼說也不過是個家僕,可是徐獻是個不一樣的人,他豁然的風度,讓他在哪兒都像個主子。相形之下,黃侍郎倒像個手足無措的家人,其它那些站著的,更是猥瑣不堪了。 侯爺安好?黃侍郎恭敬地問。 託福。徐獻平靜地說,平靜地仿佛處在一個無人的世界,無緣由地隨意籲了口氣,要說是回答也可,可是更像是種拒絕。 再遲頓的人也懂了,玉臨侯要唐季珊去,唐季珊就是他的,他們該告退了。 以後的事,所有的人心裡都明白,就是時間早晚之別了。 徐獻每日一早來,從容地坐在他第一天坐下的椅上,等著唐季珊。季珊呢,還是以琴音待客,人則避不見面。這徐獻也特別,以玉臨侯的聲勢,他可以催,可以逼,可是他一點兒也不急,絲紋不動地直坐到黃昏,然後又像一陣風般飄離,明日再來。 說不清徐獻像這樣坐了多少日子,總之,他有如人臉上某天蹦出來的痣,一旦怵目地出現了,就不會輕易地消失。季珊的僕人都已經習慣了徐獻的來訪,門子每日開門就是為了迎他這陣風來,傍晚關門是為送這陣風走;小童呢,每日打掃廳堂,燒水沏茶,也是為了這尊不動的客人。 有一天,正當童子如夢游般,無意識地為徐獻遞上另一盞熱茶時,徐獻的身子突然一垮。小童如夢乍醒,收冷茶的動作僵在半空中,我哪兒打擾了他?他害怕地瞧著徐獻。 徐獻又緩緩直起了身子。小童戰戰兢兢地撤下,躲到屏風後暗暗觀察。徐獻一貫的從容安詳似乎有些破綻,小童納悶地想。多少天來他已把徐獻當成一座石像,只記得勤上熱茶,全忘了這石像其實是個活人,並且是個會變化的活人。而這變化嘛,他眯著眼努力地看,赫,他吃驚地抽了口氣,老了!這位客人比初來時老了,才不過幾日的功夫! 就在此時,另一個小童早已聽而不聞的琴聲,也陡然割出一道淒慘的滑音,刺耳地讓他砸了手中的茶碗,緊護著雙耳。等到落地的碎瓷都靜止了,小童才小心翼翼地放開了手,立刻,他察覺廳堂的氣氛大不一樣了。 琴音斷了。絕了。死了。在一片死寂中,老去的徐獻居然奇特地開始回春。小童的心狂跳起來,不得了了,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延秋,去請徐先生進來吧。唐季珊望著窗外的荒園說。琴弦像利刃滑裂了他的指甲,鮮血一滴滴從他的左手拇指滲出。 夠了,唐季珊的事說夠了。羅帳內的人打斷了徐獻。在燈光中泛著青暈的手,緩緩地移入了陰影。說說薛霽。再說說他的茶,一點兒都不能省。我要聽。 內在的徐獻長長,長長地歎了口氣。他勉強回到那一日,三人在書齋中一起凝視著紅泥小火爐,爐上正煮著水,快滾了,他從水聲聽出水的興奮。薛霽的茶真是天下第一嗎?如果茶汁的甘甜能永遠留在舌尖,他或許還能評論一番,可是現在他的舌尖燥熱,一句話也湊不出。即使如此,外在的徐獻依舊如一汪澄靜無波的潭水,守在玉臨侯的錦帳邊。 侯爺那麼盼望薛霽,就派船去接吧。徐獻說。聽到這話,獨眠床上模糊的人影驀然翻了個身,面朝裡無言地臥著。久久之後,錦帳深處傳來隱隱的擊節聲,想必是那冰冷如玉的手指輕拍著香木眠床,聲聲之間,間隔嚴謹。又在為心中的曲牌按拍子吧?徐獻的視線舒展到遠方,在一片想像的山水中,暫時地透了口氣。 心中的山水又朝前展開一段,他的目光順著山中的小徑走著,曲曲折折地繞過了山頭,來到了臨澗的小亭,唐季珊,坐在亭中。唐生起身迎接,把他迎進了徒然四壁的書齋,薛霽,在他身後,合上了書齋的門。 薛霽。薛霽總是在暗處。看不清他的樣子,摸不清他的人。他行走帶香風,讓人忍不住追向那陣風,可是捕到的卻是他的影,一個輪廓,一個矜持文雅的姿態。只有在爐中火焰跳躍,泉水翻騰的那一刻,徐獻乍見薛霽修長潔白的手,以及清秀出世的側臉;而也只有從薛霽的那盞茶,從茶味入口之甘甜和入心之苦澀,讓徐獻領略到他清麗五官下的複雜心思。 不過,他不是為薛霽來的。徐獻警覺地收回了對薛霽的好奇。 唐季珊,閉目品茶。 能再流連多久呢?茶冷了,時間也盡了。 徐獻放下茶碗,輕聲地提醒道,唐公子,該上路了,侯爺已經在驛站等待多日了。唐季珊的眼睛照樣閉著,嘴角卻漾出一絲淺笑,徐先生真是名不虛傳,洪水都到了門口了,還這麼幫我擋著,夠品,是個人物。唐季珊開了眼,眼神中的自在無懼,讓徐獻到現在還是難忘。 現在。徐獻心中一驚,迅速收起想像的山水。他還是站在玉臨侯的床邊,擊節聲已停。睡了吧?睡了。 擊累的玉指,無聲地繞著床圍上的鏤空雕花。帳外一陣風飄離內室。 去年春天是來得特別急,催得冬雪沒下幾場都融盡了,也催得驛站的桃花要提早開了。花都要開了,徐獻人還請不來。 砍一段含苞的桃花枝送過去,如果誤了花期,後果他該明白。 床上的人影翻轉過身,枕著膀子,凝視著羅幕外的世界。 也是透過一層薄紗,他的目光掃過粼粼的江面。 真不像個訣別的日子。 唐季珊要出遠門,老天也該賞個淒風苦雨,送送這位大才子呀。可是那天,卻偏偏出奇地日暖風和。就連死水也像名川一般清澈起來,頹山也莫名地添了幾分媚態。而這岸上,水上,更是滿滿地擠著那好事的人和那好事的船。又不是個遊春的日子,摩肩擦踵地熱鬧什麼?看唐公子走啊,傾城士女興奮難當,如果他真不回來,我們今日的見聞就要不朽了。 那就瞧吧。 唐季珊哪,看你站在船頭,浸在春光中,讓無聊的江風撩起你的外衣,露出裡邊的織錦麗袍。織的是牡丹呢,一派人說。胡扯,明明是竹節梅花。另一派人堅持。欸,管他牡丹梅花,瞧,仔細瞧,唐公子他動了。 唐季珊動了,英挺的身子緩緩移轉,步向船艙。你一步一遲疑,一步一難舍。再庸俗的眼睛都看出來了,你有牽掛。掛心的是什麼?有人問。瞧,不就想來了嗎?順著千人關注的焦點看去,一艘精緻的畫舫,閃過了來往的遊船,朝唐季珊的坐船急駛而來。而這船上坐的,除了花魁女柳棠棠之外,還會有誰?除了她,誰還配來送? 俗人,俗人就只知道才子佳人。 季珊入艙的步伐停了,他轉過身迎向來船。噢,唐季珊流下了激動的淚,有人說。不,他雖然多情卻是深沉的,哪會這麼輕易落淚?有人反駁。 唐季珊,唐季珊,沒有一個人能猜得到你的心情,可是柳棠棠的,誰都錯不了。 原來插滿珠翠的堆雲高髻,這會兒全披散下來了;終日裹身的綾羅綢緞,現在換成一身縞素;傾城的笑顏,如今全鑲上了淚珠。可是即使柳棠棠再哭得痛不欲生,觀者還是禁不住歎道,好個梨花帶雨!而這朵無恥的梨花,在兩船並列之時,從婢女玉兒手中取過了一件重物,在春陽中,她嬌弱的雙手不勝重地把東西舉起,送向季珊的船。傳了幾個小廝的手,東西交給了徐獻,他又轉送到季珊的手中。公子,北國寒冷,多保重!柳棠棠清脆的聲音劃過了江面,一隻不省事的白鷺銜起餘音一飛上天。 是那件價值連城的白狐大氅!眾人突然悟到了。前年冬天賞梅時,柳棠棠受了凍,輕聲打了個噴嚏,身旁的王公子立刻把傳家的白狐裘披上了她的身。後來王公子為了柳棠棠把家財敗光,王母坐著破轎經過柳苑門口時,高聲罵道,狐狸精,總有一天我要剝下你的白狐皮! 唉,來歷不論,就論這狐裘的價值,眾人便忍不住贊道,好個重義的女子,真不愧為青樓花魁,唐季珊算是沒白調教她! 不過,在這小陽春,白狐大氅恐怕稍嫌熱了些。或許是因為如此,唐季珊並沒披上狐裘,卻把厚禮交給徐獻拿著,然後頭也不回地進了船艙,從此再也沒出現。 或許也是因為如此,後來黃山人和楊山人把這段故事編成傳奇時,把送行的季節改到深秋,好讓穿著牡丹麗袍的唐季珊,在接過狐氅後,立刻在黃葉秋風中,把花魁女的厚意披上了身。而當時在江邊目睹一切的人山人海,則改聚到台下,照舊做他們的觀眾。如此一來,演到「贈裘」一折時,臺上就乾乾淨淨只剩唐季珊、柳棠棠、徐獻、玉兒、小廝,這生旦末貼醜終於演出了當時該有的淒涼蕭索。 這出傳奇定名為「白狐記」。從初夏到歲末,不知扮演了多少回,賺了多少士女的感歎。尤其是柳棠棠最後的叮囑,給編上了拔地而起的高腔,更是讓所有觀者的眼淚噴目而出。 瘋了!薛霽痛心地想。無論他走在城中哪條曲折窄巷,這句「北國寒冷,公子珍重!」總會溜出某個院落,翻出哪面白牆,鑽進他的耳中。 你們這是殺人!他雙手緊掩著耳,回到了自己的破屋,嚴嚴地關上了門窗。你們是巴不得唐季珊死!薛霽頹然跌坐椅上。 唐季珊和徐獻上了無形的舟子,蕩出了戲臺。柳棠棠在玉兒的攙扶下,翻了幾個水袖,一臉悲淒地從另一邊下去了。就這麼,白狐記一次又一次地結束,觀者用衣袖揩了揩淚,滿足地四散離去。全城的人都已經習慣了唐季珊的不斷離別,他成了個該走的人,非走不可,因為這樣才能成就柳棠棠的美名;同時,他也不能回來,因為他如果真回來,這戲就要醜了。薛霽對著月光冷笑了一聲。 柳棠棠謝客三旬,等到柳苑重開時,人們只恨門不夠大,擠不進自己。詩社休會月余,重新唱酬時,誰還管唐季珊立的規矩?絲社琴音早絕,社友改按俗曲,誰還在乎唐季珊的枯山恨水?自誇的山人,自封的名士,個個巴不得忘了這唐季珊,人人都想取代唐季珊。遺忘的醜態,薛霽領教了。 雪還是那麼漫漫無止地下著。 一閃兩閃後,最後的火星子也滅了。一切都成灰了。冷。刀刃裂膚,徹心砭骨的冷。可是再冷也冷不過這整個城的無情。你們背棄了唐季珊;這是報應!天譴!天譴! 唐季珊在船頭,想的不是柳棠棠吧。白玉的手中握著一把花瓣,手指有意無意地掐弄著。 不是。徐獻答。 那麼是誰?手指的動作停了。 該是薛霽。 他是誰? 他是唐季珊的知己。 什麼來歷?怎麼沒聽說過? 是唐季珊雲遊天下時遇到的。名不見經傳,不過,他的茶是一流。 哦?人呢?人是幾流? 一年後就知道了。唐公子臨行前囑咐他,一年之後如果他還沒回去,就來莊上尋他。 是嗎?玉臨侯輕輕地笑了起來。看來,我們還非得留住唐季珊了。 持花的手緩緩放開,桃紅一片花泥,點在那潔白無血色的手中。 天下水路圖引 從破縣到鬱州共計千里。前八百里到朗渡止,是水路。頭百里從破縣到虎倏關,最為難過。旅人常說:爛溪無好水,恨城無笑臉,獨縣人落單,桃花驛前桃花哭。一過虎倏,景象就開朗了。胭脂井。胭脂井中藏胭脂。前代皇帝選妃,在天下捕捉美女。胭脂鎮裡那些沒來得及找到夫家的美人,都做了烈女投井了。據說一口胭脂井就吞下了數十條美女,從此以後,每當滿月映入井水時,細心的人就會聽到幾聲部的嚶嚶哭泣。藕香渡。無藕無香,以焚屍聞名。起先是因為地狹人稠,活人都沒地棲身了,死人就只有焚化了事。歷代地方官勸的勸,罵的罵,罰的罰,都沒用,變為風俗了。後來四鄉沒法安葬的屍體都送到此地焚化,焚屍倒成了當地的一個蓬勃行業。楓淚鎮。那兒的雨是粘的,沾在船上,貼在心上,像蜜。蜜到了禍水,就化成了鹹汁,像汗,如同夏夜裡熱醒時,發得一身的汗。情關。還有易渡的情關?當然難渡。守關的人以刁難為天職,一日只發十人通行狀,所以行商多繞遠路以避情關。然而到憂州鬱州的人,是非過此關不行。猶豫灘。水最急,什麼時候行船,總讓人難以決定。追夢。以產夢著稱,山水、人物、仕女、設色、水墨、工筆、寫意、傳奇,應有盡有。往黯淡溜,虛渡行的人,務必在這兒多買幾個夢。因為以下的路程,猿啼狗吠虎嘯貓咆,此起彼落,最為吵鬧,若無追夢之夢,恐怕數日都難以成眠。暗香鎮的羅漢像,可看可不看。無頭像還能栩栩如生嗎?當年這水陸圖引的作者,想必是在驚驛給鬧失了魂,才寫出這段荒唐的話。朗渡後起陸路,共計二百里,崎嶇顛沛。回首崖,切忌回首;秋水關,切忌回眸;漱心,切莫後悔。鬱州。自求多福。 春途 從破縣到鬱州只有一條路;而這千里路麼,險灘無數,危路重重。 客倌,還去嗎? 去。 凝望江水的臉回轉過來,船上的人看了岸上的薛霽一眼。 是你?對方的目光仿佛這麼說。 是的,是我;我來了。 終於。 千里平原一望無際。界碑孤單矗立。人一般高大,青石上就兩個字。鬱州。石碑上沒有風蝕的痕跡,近年才立的?誰的字? 想不到,這兩個字寫得如此溫柔。傳聞中的肅殺恐怖,該是藏在字的反面? 大地緩緩卷起一陣暖風,吹得碑前的薛霽衣袂鼓脹,他抬頭望天,發現天也被吹出一個洞眼,春陽露了出來。難怪南方大雪不止,春天在鬱州忘了走了。它忘了,自然是因為唐季珊在這兒,在這界碑之後的某處。 郁州碑,連影子都不敢過界。薛霽從天看到地,看著落在鬱州界內的石碑影。在碑影的旁邊,他見到一個久違的影子。你倒比我先進鬱州,他對自己的影子說,還是你早到這兒等我了? 是啊。你這才來。 就這樣,薛霽上了等他的船,走上了等他的旅程;等他,像命一樣等著他。 船漂離了破縣,一起一伏地在空曠的舞臺上兜著永恆的圈子。 繞吧,反復地繞吧,那暈眩的感覺就像他在破縣的圍城中困獸般地繞行:在雪中的青石板上,找著摯友行過的足印;一面面白粉牆上,尋著他留下的五指手跡;探著凹陷的蒲團,是他的體熱?顫抖的琴弦,是他手指的重量?可惜,一場新雪覆蓋了路上零亂的足跡,粉牆重刷,蒲團由溫變冷,琴聲跌入死寂。看來,把懷念寄託在身外的東西,就是在空氣中刻字吧,妄想!一切都是妄想!他站在頹山之巔,大聲吶喊,聲波在群山之中轟動,妄想.妄想.妄想。是誰在山水中提醒他? 破縣終於從眼界中消失了,從現實中,從心靈中。或許他的旅程真的是依著水陸圖引的指示,一城城地朝鬱州接近。或許他只是隨著一個見不到臉的船夫,在一種恍惚之中行進。或許他的行程像一卷橫軸,連貫的,完整的,無限制地一段段展開,直到終點。不過,也可能是本冊頁,全是一景景,一幕幕的殘缺印象。 有人在狂風中徒勞地掃著去年的積葉。 一個在茶館翻書的人,默默地,越翻越焦躁,最後他把書一頁頁翻得風聲鼓動,完全解體。 那個以黑色為貴的地方,滿城的人、物、建築都如在墨汁中浸過,像一幅活生生的水墨風俗畫。 沒見過如此巨大的枯樹,冰雪取代了此時該有的粉桃花,壓得枝椏一截截斷落,是學那桃花瓣下落吧,卻拙劣地發出沉重的嘆息。那麼不舍? 明明無花,可是這一船一身的桃花,哪兒來的?薛霽抖著身上的花瓣,驚疑地自問。 冊頁亂了,一張過去的冊頁錯插進來,秩序全壞了。 這是胭脂井的水吧,無影無波,尋常一般。無影!倒影呢?薛霽巴著井邊,裡裡外外,水面地上四下地找著。 那胭脂井是不能看的,你偏要探頭。影子說。 所以你就不見了?落井了?投江了?他問重逢的影子。 一直跟著你,沒見到? 當然見著了。在往後的旅程中,他幾次瞥見自己的影子。 一片黑色的迷霧,嗆鼻的噁心。可是卻有個瘦削的年輕影子,文雅地倚著手中的耙子,凝視著快燒成灰燼的屍首。藕香渡,對了,是在那兒。那焚屍少年的姿態,該是一個草堂前灑掃的童子,掃累了,靠著苕帚聆聽松風才是。而那松風,已經吹到了薛霽的耳邊,他也再度看到了那棵古松,聞到了燒柴煮水的輕煙,少年回首,回首的卻是他自己,六年前,那雙冷靜無情的眼睛,那股倔強和傲氣。 六年前的影子,讓六年後的薛霽愧然流出一身冷汗。 揮汗如雨。冷汗摻上楓淚鎮的蜜雨,讓薛霽濕漉漉地坐在斷腸驛的房裡,窗外卻是一幕雪景。隱隱地,他聽到隔壁傳來哭聲,側臉看去,目光直入間壁,只見一個紫衣人,倚桌流淚。他正想傾身探問,情景卻跳回到窗外的飛雪。幾次的挫折之後,薛霽明白了,他認命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看著冉冉下降的雪花,聆聽著紫衣人的哭聲,感覺著一顆顆的汗珠自全身的毛孔滲出。一切都是錯亂的。身上的汗該是從看雪花的眼冒出,耳旁的嗚咽,該是從他的心發出,而這紫衣人,就是五年前的他。 夠了,還要再怎麼折磨我?他痛苦地站在昏黑的公堂上,等著驗身過情關。 你是誰?姓名字型大小何方人氏? 薛霽,字延秋,芳州人氏。 要到什麼地方,為什麼事? 到郁州尋友。 鬱州?郁州是玉臨侯的封地,你有什麼友可尋? 唐季珊,一年前玉臨侯請到莊園做客的。 人走了,又去找什麼?不怕多情?去! 和著兩聲冷笑,薛霽聽到頂上傳來大印揉紙的聲音,隨後一片薄紙左滑右滑落到他的跟前。 他拾起通行狀,上邊朱砂印打出的大情字,鮮紅欲滴,豔豔地透過了薄紙,染上了食指尖。 情關居然就這麼過了。薛霽恍惚地看著越來越遠的關驛。過去的影子,就留在關內吧,別跟來了。他或許把手伸入了寒冷的江水中,因為他看到一絲紅線般的水痕,從他的指尖渲開,朝下游流去,流了幾十裡的水路,顏色依舊鮮紅。是血吧。他覺得世界慘白起來。 慘白的世界是沒有季珊的世界。 影子跟了上來,隨著血痕。 船一靠追夢,叫賣的就湧了上來,左右扯住薛霽,朝他賣夢。 夢是咱們這兒的特產,客倌,別往大街上去買,那兒貴啊,咱的便宜,而且更香甜。 瞧您,憔悴的,是得要做幾個好夢不行了。咱的包您做滿一整夜,絕不偷工減料,讓您午夜夢斷,輾轉難眠。 薛霽苦笑一聲,我就是犯夢多,你這兒還跟我販夢。 那也成,一個拐腳的婆子蹣跚地把薛霽拉到一旁。我這兒有種白夢,睡著了,就看到一片白茫茫,直到醒轉。 白茫茫。薛霽往雲中霧中看去,所有想忘的故人全現形了。 白茫茫不成,有沒有清的?薛霽問。 清夢最珍貴了,可惜就只有一人有。老婦朝薛霽身後指去。 薛霽回頭一看,見到一個破爛老者沐浴在初現的陽光中,雙手時起時落地在空中捕捉著無形的飛蟲。 清夢跟你是無緣囉,上好的狐裘都只能換得半場,老頭看著薛霽癡癡地笑。不過我還是把方子送給你,晚上臨睡前取出來看看吧。老頭說著,從身上搜出一團紙,投給薛霽。 月光中,薛霽又把那團紙投向默默起伏的江水。他在心中哈哈地慘笑,是與我無緣,無緣了。 無虧無欠,一生夢清。他告訴月亮紙條上的八字真言。 月光黯淡了下來。 影子棲在梁上,俯看失眠的薛霽。影子蹲踞床沿,觀察嘆息的薛霽。影子挪近薛霽,輕觸他的指尖。 薛霽恍惚了。他要船夫停下,他要問他,他是誰。 停什麼啊,前邊就是朗渡了,腳夫早在那兒等了。 等? 客倌,玉臨侯不讓去鬱州,誰去得了?都到這兒了,您還不明白? 薛霽無言。他當然明白,從一開始,他心裡就有數。嚴寒的日子,江邊唯一的一艘船,就去他要去的地方。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不過,這旅程,他回頭望著來時的方向,全不是他想像的。 當他還坐在破縣的斗室裡時,這個旅程是個手卷,唐季珊為他畫的,暮春尋友記。當他展開時,看到的都是唐季珊目光流連過的,聽到的都是季珊用心聆聽過的。他要他的旅途,是唐季珊的完整重疊,他是他的影子,輕輕掠過季珊經過的一切深淺濃淡。 不料,全程季珊就沒出現。他在景致中,找不到任何他留下的痕跡,他不但做不了他的影子,自己的影子還走失了。 就剩他一人,孤獨地走著水陸圖上的城市,讓一張張的冊頁主宰著他的視線,玩弄著他的情感。走到回首崖,他真不敢回首;到了秋水關,他緊閉著雙眼;路過漱心,他認命了。 這是他自己的旅程,季珊已經不在了。 到了?路上怎麼樣? 薛霽全程沒說一句話,人都在艙中,沒出來。 哦?玉臨侯右手微抬,紅氈上交織來往的生旦淨末,頓時停止歌舞,悄然退下。 現在人呢? 在界碑那兒吹風呢。 徐獻呢? 去接了。 接來了,就把他放在竹花堂吧。 玉臨侯 二十。可以是玉臨莊上旬東風旋轉的頻率,也可能是今夏池中荷花綻開的朵數,或者是夜半流星出現的次數;不過,這的確是玉臨侯此刻的年歲,也是他五年後一朝醒來白髮的數目,還有,這更是他去年淺笑的紀錄。 玉臨侯,姓莫,名璠。 百年。百年前第一個玉臨侯莫忘親自植下堂前的槐樹,那時他全不敢想像自己後代的福祚能有多長,他只求這樹栽的是塊吉地,將來能長得高大精壯,枝葉茂密,可以代他庇蔭他的子孫。百年後,第五代的玉臨侯莫璠,在他二十歲的壽誕之日,下令把這棵要十人合抱的槐樹,連根挖起,原因是前一日,當他難得行經樹下,一灘不知名的鳥屎,居然就從樹上落到了他的織綿繡袍。 萬萬不可。玉臨侯眾多的族人苦苦求道。他那守寡的姊姊莫璱更是如喪考妣,哭得滿頭珠翠撞擊出琮琮瑽瑽的流水聲。玉臨侯在一片渾濁中,聽到了這清泉激石般的清脆,深覺悅耳,於是決定要讓她哭得更凶一點。他朝站在一旁的百名家丁微微點了點頭,所有的人立刻爭先沖上了大槐樹,爬上了這玉臨莊的象徵,用磨得鋒利的斧頭,狠狠地劈著,砍著,削著。一時間百斧齊鳴,金擊木的聲音把莫璱的琮琤托上了九霄。玉臨侯聽得十分滿意,無意中,他笑了那二十笑中的三笑。 百年前玉臨侯的好意就這樣被劈成碎片,殘骸摞起來有座小山般高。百年後的玉臨侯讓眾家丁拿回去做柴燒,百名奴僕高謝主恩,每個人來回挑了好幾擔,每家連燒了好幾個月,才把這大槐樹化為灰燼。 沒了庇蔭,玉臨侯的族人在陽光中,個個顯得蒼白僝弱,他的姊姊幾乎失常,日日在槐樹的遺址徘徊,口中喃喃地反復著:敗,敗,敗家子。 丈夫死了也不哭,砍了一棵樹,魂都掉了。玉臨侯忍了一個月,在第三十天,他搜刮了一錦匣的槐樹灰,強把莫璱打扮起來,遣徐獻為媒證,在樂聲中,把她嫁給了槐樹。四笑。婚禮後,莫璱被關到莊東的雨園內,徐獻心好,在園內種了棵槐樹苗,莫璱頓時有了寄託,天天殷勤地澆灌,人也慢慢像樣了。 至於其它的族人,凡是再多說一句的,都被玉臨侯慷慨地賞了十兩黃金,全家趕出莊外,請他們自生自滅。 所以,槐樹的事,沒人敢再提了。五笑。 玉臨侯坐在堂上,觀賞著沒了槐樹的園子。六笑。十五年來,從堂上的正位看出去,視野就只有那槐樹,陰森森地籠罩著整個堂屋。他就恨它。有它的日子,世界找不到光影移動,永遠是暗的,停滯的。在那樹上,他看到了無數祖宗的靈魂倒懸著,風一起,他們就開始叨起自己的豐功偉業,還有種種殘忍事蹟,目的都是要他記著,記著他是玉字輩的莫氏玉臨侯,他存在的使命是要把莫氏的偉大,傳到下一代金字輩玉臨侯。 他離了座,下了廳堂,進入光線燦爛的院子。一片清爽。百年來不見天日的石磚地,在數月的曝曬後,終於去掉了那層粘滑暗綠的腐敗外衣,回到了當年剛鋪下的灰白。跟新的一樣。堂屋的回廊也亮了起來,四周的廂房也跟著在大口地換著鬱積百年的潮氣。活了。一切都活了。玉臨侯站在槐樹的位置,仰頭看天,伸起雙臂迎向天,閉起眼,感受穿刺入眸的陽光赤熱,還有錦緞反射上臉的溫度。他覺得自己在發光。七笑。 利斧急落,劈斷了纏在頸上,卡在肉上的玉珠;那串綿延不絕,蜿蜒如蟲的玉珠。瑽瑽,散落的珠子蹦在石板地上。拾起一顆透光研究,假的,他冷笑一聲,把珠子扔出窗外。他回頭看著鏡中人,生來就長在臉上的百年皺紋全消失了,光滑的容顏,是個二十的人,還有那笑容,是青春。八笑和九笑。百斧急落,砍在槐樹上。劈,再劈。劈出一棵詭異盎然的桃花樹。唐季珊放下筆,看著桃樹下的空白。想起誰了?一定是薛霽。十笑。 至於其餘的十笑;有一個掉在桃花驛,有一個閃在乍見敗園的杜麗娘的臉上,有兩個藏在畫中,一個和月光浸在酒中,一個與花流向大川,還有四個,碎在玉臨侯出遊的路上,拼不起來了。 徐獻 遠遠地,他已經瞧見了薛霽。他覺得薛霽迎風站立的樣子十分美好,因而想把這個影像放入畫中。 放哪兒好呢?他的畫發展到今日,已經容不下什麼不合章法的東西了。他需要的是棵奇松,怪石,或者一道壯觀的飛瀑。每次出莊外訪的路上,他總會搜集一些景致,默記心中;回莊後,趁一個寧靜的夜晚,把這些異景喚出,在想像的山水手卷中,做一番佈置。 這是他最私人的世界。 說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徐獻營造起這片心中的天地。是從第三代水字玉臨侯的時代吧?對,是從莫測的時候起。那時,一切都是汪洋一片。血,可以流成河;雨,一定下到氾濫。漲,漫,溢,淹,沒。滴,落,浸,滲,染。 他還記得,他當然記得,他對人事的第一個鮮明的印象,是自己的祖父,徐忠,他那血糊了的臉。紅色的液體在臉上蒼老的漕痕中潺潺流動,到了臉頰的邊緣便陡然滑下,然後染上草席。 所以畫的頭一段其實是一道瀑布。兩三筆表現出水勢從高空中擊下。若是從高處往下看,感覺一定是恐懼;可是如果從下往上看,卻是無比的壯觀,讓人感動,要吼,就像那瀑布一般。 有一段時間,他常站在瀑布之巔朝下看;慢慢地他移到了下處,迎著瀑布的強風,他大聲吼道,憑什麼,他,就得生為莫家奴,而莫家就為徐氏主? 這個疑惑使他的骨頭變得特.別.硬。 瀑布之後,是好長一段的空白。有時隱約見到一方田,其中一個畢直的身影在耕作,成嗎?不彎腰能做田事? 或者是一點豆大的油燈光,照出一個龐大閃爍的苦讀人影。閃.爍.不,不是人影。空白的背景中仿佛有物。把畫拿起對著日字輩的玉臨侯一照,浮水印滿布。 是恨。密密麻麻的恨字填滿了空間。 是怒。夾在恨中。 是怨。摻在恨和怒中。都是心情,是徐獻在莫暗時代的心情。 空白之後,景物慢慢多了起來。 十五年前,小莫璠成了玉臨侯。一日,他被眾親人扶坐到大堂的大椅中,目的是要他對著那棵陰森的槐樹,緬懷先人。不過,即使身子是對正了,誰也奈何不了莫璠的眼睛規避槐樹,四下狂轉。轉著轉著,他的目光盯上了堂下一排家人中的徐獻。 要他來。一向無言的莫璠開口說了一句話。 誰? 那個挺得畢直的人。要他站到我的跟前。 做什麼?莫璠的叔叔莫晴不悅地問。 我是玉臨侯,我要,就叫他來!小孩在椅中威嚴地叫道,稚嫩地聲音中,充滿了超齡的自覺。 徐獻來了,站在小玉臨侯要他站在的地方。 對,就這兒,給我擋著。莫璠的眼睛終於直視前方了,直視徐獻。 你叫什麼? 莫獻。 本姓什麼? 徐。 小孩低頭沉思,輕念了一聲:徐獻。 抬起頭是個玉臨侯逼視著徐獻:以後就叫徐獻了。 從此徐獻恢復了本姓,陪在莫璠的身邊。再過數年,莫璠又大了些,硬是使了手腕讓他取代了莫晴成了玉臨莊的總管。 十年了。徐獻畢直的線條已經開始舒緩,早年支撐那身硬骨的情緒也漸漸平復。如今他常坐在他山水裡的草亭中,安詳地品香茗賞飛瀑。就這樣麼?人生?當和風一陣吹上他身時,他迷惘了。是畫中的風,還是真實的風?在莊上,他這總管當得比天下任何一個地方官還父母。誰都不敢相信,殘暴黑暗的玉臨莊還有成為樂土的一天。這當然全都得歸功於他。是啊,他。他不免得意起來。而且,這些年他走訪各大城都,幾度與海內名士言語交鋒,無人不心悅誠服。誰不知道他?出名了,出大名了。他真是要笑了。二十年前,他哪能想到有這麼一天,自己可以擺脫身份和公侯平起平坐。身份!徐獻心中一緊,眼前山水一黑,再度光亮的時候,他能見到的就是那塊巨大界碑,還有,還有,界碑上的兩個大字。 他來到了想像山水的邊界。 界外之天 事件的肇端,應該追溯到靈宗雲集三年的一個夏日。 那年莫璠十五歲;閉目坐在風園裡。 在第一陣風中,他聽到花瓣推擠的聲音。從香氣判斷,該是東邊的紫玫瑰又綻放了一朵,濃烈的催促感使得玉臨侯禁不住蹙了起眉頭,轉了個方向。此時,竹林開始在第二陣風裡搖動,抖落了無數明暗光影,這聲響,讓他的想像變得斑駁雜亂。在平日這也可以是美景,然而那天,他雙眼開了道細縫瞄向竹林,怎麼看都覺得不乾淨。於是,他的目光挪到了園心的一潭碧水。 在波光中,玉臨侯終於找到了可以寄情的點。他開始審視微波擴散的姿態,瞧著瞧著,眼前已不再是一池水,而是開闊的大海,只見狂風掀起巨浪,雄壯的波濤翻騰出隆隆聲響。幾次高來高去之後,海面漸趨平靜,成了一個蕩漾的大湖,在風和日麗的天氣,湖水澄明清澈。玉臨侯興致勃勃地朝水面望去,原指望看到一個新景象,卻敗興地發現又一個風園美色。 翻來覆去顛來倒去都是這園子。玉臨侯一陣反胃,膩了。 他仰望藍天,視線如斷線,心被拋到蒼穹之外。 失了心的玉臨侯回身對徐獻說,我要出去看看,外邊的世界。 那是夏初的事。玉臨侯的一句話,引得徐獻一直愁過了中秋。要東西,找來最好的就可以交差了;外邊的世界,從何看起? 徐獻只好往歷代遊記裡翻查,又參考各種水陸圖引,最後終於擬定了一個自認完美的行程;接下來他花了月餘的時間,挑選家丁,打點行李,趕在夏末出發。頭一個月,一切都照著計畫進行,玉臨侯的人馬前呼後擁地登上名山,行過大川,凡是有名古人去過的,詠過的,大夥兒都不免造訪一番。 那次的出遊,徐獻是開了眼界了。可是玉臨侯總是不滿意。每到一處,他僅是微打車簾,掃瞄一周,然後就無言地隱回簾後。直到一天,在大江之瀕,狂風掀起巨浪,吹得徐獻的山水蕭蕭蒼蒼,風中,突然傳來少年玉臨侯的憤言:又是這一套!兜不完的風園圈子!重話臨空,徐獻的山水頓時變色。 莫璠,你到底要什麼? 誰知道。 車駕還是繼續轆轆前行,朝下一個古跡趕去。大隊人馬在黃沙蒼茫中走了幾天,來到了個叉路。北向,是灰青的巨山;南向,軟綿綿的平野,一直漫到天際,而天邊,好象有什麼在發光。徐獻指揮著人馬北行,聲音都有些發急了,因為照計畫,他們是要到旋風瀑布渡中秋的。前朝詩人傖目,就曾在那個時地寫下了千古傳誦的賞月詩。 可是珠簾後的聲音喊了停。 玉臨侯簾子半撩,一手朝南指去,問道:那兒有什麼? 徐獻查看了一下水陸圖引,回道:南行百里到楓淚鎮。 楓淚。再往南呢? 如果走陸路,就該是紫蔭,水路就是藕香渡。 再南呢? 再南就離徐獻要去的地方越來越遠了。徐獻因此不想說。他抬起頭看向莫璠,簾後的人,你.想.去.哪? 不過是幾滴更漏的時間,然而簾後的沉默,卻讓人感到有夏商周那麼漫長。 你瘋了?你以為誰是主子?沈默告訴徐獻。 徐獻歎了口氣,想像山水中的他只有停下腳步,渴望地看向空白的前方。他的一輪明月等待升起,卻不知該從何處:從山?從水? 再往南就吵雜了。他終於回道。漫漫人煙大城小鎮,古今都是一個樣,揮汗成雨,摩肩擦踵,車潮如水馬如龍,還能怎麼形容呢? 人煙?玉臨侯從簾縫中遙望發光的南界,是不是城市的火光在作祟?還在想著,火光已經把他的玉顏炙得發燙,滾燙。他用冰冷的雙手捂起臉頰,一時,十指感受到從來沒有過的溫度。 哪怕人煙之處是火焰山,玉臨侯心中暗想,我都要去。 人馬在平野中轉了方向。 北方的巨山越行越小,成了圖畫裡模糊的遠山背景。背景的前方,是一個逐月的人。樹枝丫間可以見到他尋月的眼睛,窗櫺內找得到他臥床觀月的身影,雲下更是他思月的神情;盤算著呢,眼見月亮一夜夜豐滿,他猜他已經迫近了滿月的家鄉。 中秋當夜,他終於到了明月的家。他站在門外窺視,看到裡邊一條幽深的大道,招呼著他進入一個影子幢幢的世界。他當然接受了大道的邀請,在月近中天的時候,靜靜地穿過城樓,進入了城市。 那城市其實就是蘇城。據官驛的老門子說,玉臨侯大約是在三更時分到達的。彼時全城的人早早就去了城外賞月了。您不知道,老門子叨叨地解釋,八月節上雲嶺觀月一直是我們這兒的風俗,清明一過,人就開始急這中秋,雇船訂轎,張羅衣服,勾心鬥豔。好不容易挨到八月十五,白天就開始賽會,地方上那群不成才的,抖擻起來,裝神弄鬼扮角色,全城的人跟瘋了一樣拜呢。到了傍晚,滿城士女傾城而出,到雲嶺去朝月光大聖了,還非趁天明時去,那才熱鬧啊,你看我,我看你,閨閣女都不知羞,眉來眼去,使勁瞧哪,瞧到那雲嶺都成了蟻山蜂穴,雲嶺前碧池上船隻相擦,水都不見了。天暗了,人還不甘心,點起火把再看,看不清了,就唱,唱俗曲,唱小調,男逗女,女勾男,滿山遍野的笑聲,樂.不.可.支。那群俗人哪是賞月,他們是去賞人。我不去,我再去,誰守著明月?月亮寂寞啊,陪了它八十年了,越陪越冷清!老人布衣掩面,索性哭了起來。 人既然都走了,這城就算讓給我了? 老門子怔住了,他聽不出少年侯爺話中的意思。不過,老門子後來常對人說,莫侯爺的規矩真不一樣,僕從都沒那如狼似虎的德性;莫爺自己還賞了我一個座兒。那晚,他休息了一會兒,就到後山去賞月了。 後山?後山晚上能去麼? 欸,我知道,鬼多。可是侯爺說他不怕,況且有我領路,還有個老僕跟著,人氣那麼旺,怕什麼? 是啊,平時見著的都是鬼,太不可怕了。滅燈。玉臨侯讓老門子吹滅燈籠,剎時,一個隱約的輪廓出現在失色的世界裡,像一條起伏不定的水平面懸在夜空,好熟悉,哪兒見過?靈敏的指尖開始追錄起線條的走勢,手指的動作在錦袍上刮出陣陣遲疑的聲音,就像,禿筆走在糙紙上的沙沙;而沙沙之後,出現一個莫名其妙,不斷綿延,自然生長的起伏線條,是他多年來每日在書齋中的信筆之作,沒想到,居然和這月光城市的風景線,完全一致。我是註定要來的,他一點兒都不詫異,從明月皎皎親切之姿,他早知道這一趟是他回家。 而這個家,在成百上千的粉稿之後,現在具體地站在眼前,只是一片漆黑,一片死寂,沒有靈魂。應該的,他滿意地想,就像經營風園一樣,這也必須是由他,一人,親手安排才行。一個養人的園子。想到這兒,他的嘴角居然微微上翹,笑了,難得。 笑中,眼前的城市動了,瞧,影子在慢慢變換位置,是那月光,對,是那月光在悄悄地搬弄城市。多少窗戶都被明月推開了,他的目光隨著月光溜了進去,掠過無人的書齋,寂靜的庭園,空蕩的戲臺;還有哪兒可以去?月亮又領著他進了一片矮房,他好奇地觸摸機杼上織了一半的錦緞,猜著染坊裡晾曬布匹的顏色,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他在城裡的陸道水道上愉快地遊走,這是他的新世界,就他自由自在一人,與月同遊。他還想走得再快,再快,可是他不得不慢下來,他得停下,走得太急了,一種嘔心的感覺湧上咽喉,胸中幾次翻騰後,壓抑不住的情緒一噴而出,在他的面前捶胸頓足。 他倚著欄杆好奇地瞧著激動的情緒。 你是渴望吧,他問。 渴望嚇了一跳,站定了看著他。 有那麼痛苦嗎?他平靜地問了一聲。也不等待答案,他拋棄了渴望快速轉身走了。轉了好幾條小巷,他還是能聽到渴望在遠處號啕大哭。有那麼痛苦嗎?他又問。那麼,你留下來好了。他冷冷地說。遠處的哭聲漸漸止歇,幾聲響亮的啜泣之後,渴望消失了痕跡。 擺脫了衝動的情緒,玉臨侯突然覺得自己仿佛長高了一尺,臉上也沉重起來。用手一探,發現胡髭居然抽出了芽,給如玉的面容添了幾年的歲數。 螁變的玉臨侯腳步慢了,走過門戶洞開的大宅偉舍,他不再好奇窺伺,城市的生活已在他的掌握,那,不是他要的。他緩緩步上石橋,悠閒地在水面上尋月,忽然,一絲身外音聲從水道遠方傳來,他抬首看去,迷離夜色中一艘遊船漂下,船上滿滿載著影子,人語依稀。 蒼涼啊,一個低沉的聲音隨波蕩來,讓我想起當年陪伴夫子在大川之上,風蕭水寒,逝者如斯喲。 蒼涼,的確蒼涼...船上眾影同悲。 悽愴哪,第二道聲波拍來,想當年我吹著笛,和東坡兄在赤壁,也是如此的月光啊。 悽愴.悽愴.悽愴.又一串回音感歎。 悲傷啊,悲傷,第三個聲音緊接著訴起:月薄崦嵫,咱們又得回那冰冷的千古寒穴了。這個感歎引得船上鬼物陣陣飲泣。 是麼?玉臨侯冷笑一聲。不是蒼涼,也不是悽愴,他低聲地對漸漸消逝的船影說:時光不值得流連。 玉臨侯離開了石橋,在城中做最後的搜尋。曙光已在東方等待,他得把空城還給人世了。 在城的某處,暗香彌漫,讓他踟躕難舍。暗香潛移,成了孤獨的音聲,音符如此疏落,一個個都是獨行者,不娉婷,不嫋嫋,走在長長的巷裡,沒幾個轉折,身影就消失了,連面目都沒見到。攔下他們?算了,還是讓他們走吧,踽踽的冷漠,才是格調。 玉臨侯把冷漠的距離刻在腦中,把城市收在心裡。他要走了,猛一轉身,在最後一道月光下,他竟然和獨行者打了個照面。 影子 從庚申年八月十六日起,玉臨侯每天醒來前的最後一個夢,都是那個讓人窒息的照面。每次,他都想把那個面容看得更清楚一點,記得更詳細一點;他的心情是那麼急切,幾次,驚醒時,他發現自己雙拳緊握,仿佛捉住了什麼。 他檢視手心,發現和夢一樣,空的。 五年後,他終於在真實的生活中看到了那個身影。從此夢魘結束,另一種感傷開始。有時候他在心中清楚地看到這位朋友,在喧鬧的浮世裡,沉默地賞析孤獨。為了答謝他,玉臨侯也堅持清簡無伴的原則。郁州大小事都由徐獻操心,他疾苦不問,哀樂不管。平日他在高閣裡讀書,痛刪古人經籍,大改詩歌雅頌,有時批得得意,他甚至會暗笑幾聲。放下書本,他提起筆一道道描繪出他的月光城市,還有保存其中的悸動。有時筆起偏了,渲染過度了,記憶的城市變出了個新樣。我該再去看一眼嗎?他想。不,第一個印象雖然磨損了,卻是最真實的。不用再去了。他明白。月光好的日子,他會允許音聲進入心裡。在那種夜晚,連聲音都會有個好看的影子;你是說回音吧?唉,說破了多沒意思。三餐減到兩餐。他開始憎惡甜味,太膩太滿;他迷上苦感,上中下,他還分出三等。紫菀葉苦中帶色,最為上品。偶爾臨窗吹風時,他會突然回頭瞥一眼畫中敞開的城門,看看是否有人來訪。人,當然指的是他的朋友。通常在失望襲上心之前,他早轉開了頭,開始專心篩檢前日夢境的一些片斷。或許,他曾經出現過。 刺蘭 靈宗雲集三年庚申歲八月十七日戌時,玉臨侯在蘇城觀賞到薛震青的演出。 實際的地點,情景,陪客,之前之後發生的事,甚至薛震青上場前其它的戲碼,玉臨侯全都遺忘了,就為著全心記著薛震青的行腔轉調,舉手投足。 那年薛震青五十,已經十五年沒唱了。十五年來不知有多少人求他演出,可是都被他回絕。為什麼?人們忍不住問。薛震青沉吟許久,回道:心情不對了。 有人說是因為他最痛惜的獨生女沒了。 這事頂奇的。沒幾個人見過薛震青的女孩,連他有妻室都讓人難以想像。狠一點的人會說:要那些迷他的人怎麼處喲。說得也是,從薛震青十幾歲登臺扮演小生起,台下臺後的愛恨情仇遠比臺上的悲歡離合來得精釆萬分。而最讓人樂道的,前後有謝山人事件、沉大癡案、鄒知府解印,還有那最不堪的王三公子情殺,回回都是到見血破家才止。雖然掀起如此風浪,臺上,他的柳夢梅永遠瀟灑合度,隨著清亮的音聲一起,眼神一照,無物的空間頓時詩意盎然。台下,柳夢梅的他,也總是玉樹臨風,泰然自若,手中褶扇優雅翻轉,沒讓半縷情網蛛絲纏身。 薛震青與柳夢梅,撲朔又迷離。他們巴不得薛就是柳,可是,癡情柳怎麼可以這般無情? 二十年前薛震青脫離了震班自組了青班。他花了三年功夫調教出幾個出類拔萃的小生小旦。第一次演出時,那戲就是沒看過的曼妙,等到大夥兒發現扮戲的居然都是女子時,更是驚異地說不出話來。青班成了蘇城最紅的班子,薛震青偶爾壓軸,一年不出三回。 想想看,或許當年小旦中的一個為薛震青生了個孩子。 唉,戲子的事誰知道。 也是。 總之,薛震青就是奇,戲奇,事奇,人奇,而絕唱十餘年後居然肯為玉臨侯演出,更是奇中奇。 據說當晚林知府為玉臨侯點的戲是拾畫。 是麼?夢梅老矣,尚能拾畫否?一個看客打趣說了句無聊的話。 聽到的人都暗暗笑了。其實誰心中不是這麼想的。能看到薛震青再度演出固然興奮,可是十五年來他堅拒所有戲迷的邀約,對這些風雅中人而言,實在太難堪了。如果薛震青今日有些什麼閃失,就是活該、報應,誰要他厚此薄彼,媚上傲下。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喲,就這麼評一句,記仇的人都想好了說辭了。 戌時整,戲臺兩旁燭火明滅三回,薛震青要上場了。 經驗老到的戲癡紛紛閉上了眼,等著久違的音聲悠悠出現,不料,鑼鼓居然率先噪響起來,暴雨般的金聲鼓點之上,笛聲久久不見,倒是悲涼的嗩吶高吭吹起。 怎麼回事?戲癡一個個迸開了眼。 這不是刺蘭的開場嗎?一個耳朵尖的聽出來了。 可不是!台下的人驚異地面面相覷。 薛震青不想活了麼?在玉臨侯前演刺蘭,不是瘋了? 眾人的目光不由得投向坐在看臺上的玉臨侯。少年玉臨侯面白如霜,神情專注臺上,身旁的林知府局促不安,另一旁站著的徐獻低下身子對玉臨侯耳語。 此時,一線遊絲般的長歎從上場門傳出,所有的人停止了議論摒息聽著,聽那嘆息聲慢慢爬高,在臨界點爆發成淒厲的嘯音,然後嘎然休止。全場瘋狂喝采,薛震青要出場了。 他將是俠客楊靖走在刺殺蘭田侯的路上。雪地裡,楊靖疾行,身上與風雪搏鬥,口中引吭悲歌他的冤屈還有復仇的決心。這一折主要是楊靖的戲,足足半個時辰的唱念作打,既得悲壯又得蒼涼,要把一家一氏的仇恨演得是驚天地泣鬼神。最後與蘭田侯狹路相逢時,楊靖得幾個淩空翻再一劍刺死對方,繼而自刎,快速的故事演變,分寸如果拿得准,可以動千感萬,人人要做楊靖;如果演得模糊,楊靖反成蘭田侯,成了觀眾鼓噪的對象。 那一場戲是真夠傳奇的了,如此傳奇,所有的目睹者也沾了光,在往後無數燕飲場合裡,被人眾星拱月地敦請,重述薛震青的最後演出。怪的是,哪怕當時有幸在場的有數十人,他們說與不說的,全都一樣。 他們最常說的,就是薛震青的楊靖沒照規矩穿藏青,而穿了一身紅。把大悲裹在大喜的顏色裡,是想讓這戲難上加難。某山人說。你想想,誰看到紅色不樂的?要把這樂轉悲,那要花多少功夫?天下就只有薛震青做得到了。另一個在場的人接著說:可不是,所謂樂極生悲,最喜的顏色就是最悲的顏色,紅色就是血,血就是這戲的重心,血債血還啊!要不是薛先生對戲的體會已臻化境,誰敢這麼演? 是,是。聽者唯唯。他們的戲臺上一朵紅雲飄過,除了那道紅外,什麼也沒見著。 到底,薛震青到底是怎麼演的? 這...說者否否,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思。 從薛震青在台口一亮相起,大夥就笑不出來了。在楊靖粉俊的五官中,的確藏了個眾人久違的柳夢梅,可是怎麼跟變了個人似地,記憶中倜儻的扇子生變得莊嚴、威風、不可侵犯;陽剛、英氣、狠。他就是復仇的楊靖,混身是那角色的強烈情緒,一股恨,透過他的形聲,迫迫地充塞著空間,緊緊地逼著台下的觀眾。薛和他們之間似乎並沒有隔著一齣戲;每當臺上孤憤之人鋒利目光朝前一定,所有的人都覺得被柳,不,楊,不,薛,射到了,所有帶著一絲輕人之心的,懷著一絲狎人之念的,都中箭落馬。 不把人當人!楊靖衝冠大怒,三個淩空翻,紅色的疾雲撲向蘭田侯,一劍穿心。血雨中,楊靖持劍抹向脖子,不像旁人演的,身一屈,面向裡,戲也就在金鼓中結束了,這楊靖硬是瞠目前視,那騰騰的殺氣把觀眾看得冷汗直流,根本忘了真假。 楊靖矗立在臺上,鑼鼓使勁地敲打,幾次到可以收場的節骨眼,鼓佬又搭搭搭地領著武場再鏘鏘鏘來一個迴圈。看來這楊靖是死而不僵,不肯下臺呀,眾人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不知道如何擺脫這個夢魘;然後,一個和鼓點相斥的拍擊聲似有似無地出現了。 著了魔的眾人一個個醒轉,尋聲回頭,發現一個面色緋紅的玉臨侯,正坐在位子上,鼓著發著螢光的雙手,和臺上的薛震青遙遙對望。擊著興奮之掌,玉臨侯的表情卻深似海,揣摩不透,尤其是嘴角抿出的一個弧度,完全說不出是喜,是嘲,是正,是反。 而這臺上的,眾人又看回楊靖,絲紋不動的身影微微打了個顫,眼神中凝結的仇恨也跟著裂了條縫,薛震青從冰冷的楊靖中化了出來,頓時間,人物老了。 換袍 他突然抽回手。指尖的刺痛直麻到心。沒想到,極寒和極熱的刺痛,在頭一剎那,居然是一樣的。他再度伸手觸摸,在第二剎那,他分辨出來了,這刺痛是一種灼痛,火紅的。 睜開眼,發現手邊的確實是那件緋袍,搭在屏風上,像剝下的一層皮,可生可死,全憑觀者一念。 他又合上了眼。 痛快。姑且先不管別的,能演出自己暢心的戲,就值,哪怕要賠上整個班子,甚至他的命,都值。 紫砂壼一手溫著,一手按起板眼,無聲地,戲又演了起來。 震青祖宗聲威赫,百年沙場一仗敗,成者為王兮敗為奴。悲聲長歎世代冤,報仇血恥夢魂中。 心中的音樂溜出了口,薛震青張開了眼,燭火已滅,房間裡月光充盈,看來,今夜又不能成眠了。 他放下小泥壼,走到窗前,望著削去了幾分的明月。 唉,我這顛倒的人生。 臺上是作戲,台下也是作戲,到底哪一刻是真的?說的哪一句,走的哪一步,做的哪件事,才是真的?睡下去就整夜地做夢,仿佛沒睡一樣;累極了醒來,眼前不真實的世界,更像夢,一場永遠醒不了的噩夢。 索性就不睡了。十六年前的一天,從寅時到寅時,他整十二時辰沒合眼,獨坐在房內恭候,候什麼呢?他說不清,就只知道耐心地等著,等所有惱人的思慮一一飛越心頭,吵嚷的音聲一段段唱過,所有的虛偽作做謊言假笑全數淘洗乾淨,薛震青突然心動,他知道等候的是什麼了,是一個純潔的自我,一個正大光明的自己。 可是,為什麼怎麼也等不來呢? 焚香沐浴,戴蘭披麝,洗心革面,怎麼還是盼不來呢? 於是他跨空追捕,想捕那前世的薛震青,在他投胎轉世成奴的那一刻,阻止他,別,別,別急著做再生人,寧可為遊魂千年,再無依,也自由。可是前世的他不聽勸,掙脫他的手,投身孽海。薛震青看著自己在水中浮沉,眼見一波波苦澀的海水灌著快滅頂的他,擺渡者何在,極目四顧,絕望無涯。 他只好轉一個方向,寄望來生。下一次可不能輕忽了,他想,我得把眾生好好地一個個審過,選一種清的來做。 甲辰年七月,他在台下看到一張難忘的臉。大暑天,雪白的面色,看得人冰涼。其上的五官也是一色的清秀,沒有年紀,沒有性別,沒有情緒,是冰雪凍成的,不得驚動,否則必定融化消失。 散戲後,那張臉,像一朵桃花逐波,隨著人潮流出了戲園子。薛震青回到後臺座上,扯下戲袍,抹去油彩,看著自己,十幾年前他也是這麼一張一塵不染的臉,現在細細的紋路裡藏了多少世故的污垢,再怎麼自清也還不了原。 他得找回那張臉。 同年十月,蘇城大雨,他為聽天水擊泉的聲音,冒著風雨到城南觀聲亭。一路無人。破亭在望時,他隔著雨幕注意到亭內一個人影,避雨吧,他想,除了自己,天下不會有人在意音聲了。他走進亭內,卸了雨具,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倚著柱子,面朝亭外密雨,絲紋不動。是避雨嗎?卻湊著那雨,任飄雨打濕袍子,水珠子一串串順著織紋流下,越沁越深,最後水刻畫出袍下的身形,精瘦,微微地打顫著。能不冷嗎?十月的西風和秋雨。他深深吸了口氣,屏息聆聽,抽絲剝繭,他終於在眾音之中,聽到了那特殊的清脆。緩緩,他吐出了氣,可隨即又抽了口冷氣,他突然領悟,那人的顫抖是合音律的。是個知音。他明白了。 他披上雨具,悄悄退出了亭子。莫讓我的雜音壞了知音的聽覺。 回程中,他突然想到一個精瘦的人影,其實一直就隱在自己逐漸沉重的軀幹中。他停下步伐,急著觸探筋肉下的骨架,還在,他松了口氣,還在。他輕輕握著腕骨,覺得接觸到了久違的青春;不過,彼時的生命力雖然仍在流動,卻已經十分微弱了。 那日回到家後,薛震青一蹶不振。戲,他是不管了。他只想枕著自己的膀子,聽著血脈的振動,它若一日停止,自己就願在那日隨之而亡,來生也可即時開始。這個期盼讓他暗暗興奮,遺失的面容和隱去的身子又要結合了。 然而轉了個身子,他的想法又全不一樣了。不如意是人生常態,他能保來生萬事如意? 乙巳年歲末,薛震青唱完追容後,把金褶扇收進檀香木盒,不肯再唱了。若有人問他為什麼,他就沉吟一會兒,說:心情不對了。 對這些人再怎麼說,他們也是不願懂的。薛震青知道。當詢問的人,相逼的人一個個離開了他的屋子,他悄身站起,走到院中,腿一揚,踢起袍擺紮入腰間,開始練起首陽,寒食,采菊,在星光下,一夜夜地學著氣節風骨,直到爛熟;呼之欲出。呼之欲出。 十五年後庚申歲八月十七,薛震青終於破繭而出,在仇人面前演出刺蘭。 這故事,不知道年少的他懂不? 我懂。 薛震青在月下教影子走臺步,行至中心,雙手一背,身形畢直撐起,此時秋風一陣乘興而來,把衣袂吹出襲襲金聲,好,學得好,他看著影子贊道,這,就是風骨。說完,他心中突然一悲,玉臨侯的皓皓容顏浮出眼前。 他不像仇人,倒像知己。 我是你知己。 影子起步,繞著場子,一圈又一圈。 我這顛倒的人生,影子吟了起來,恨不得,愛不得,活不得,死不得。 讓你恨得,愛得,活得,死得。 八月十八夜,月光又來院中等待,可是久久不見薛震青人影。 玉臨侯差人送來厚禮,答謝薛震青。來人態度和煦,聲音清朗,目光含悲,是個人物。不待上茶,來人拜辭。薛震青送至門口,告別時相惜之情油然而生。 回至房中,薛震青打開錦囊,看到裡邊書簡一封,粉紫織錦麗袍一件,織紋中透出玫瑰幽香陣陣。 鍾愛錦袍,謝君絕代好戲。但求君之緋袍,以資終身銘記。莫璠。 這意思,你懂嗎? 當然。薛震青坦然一笑,臉色一肅,看向月光院落。 八月十九,玉臨侯白玉冰指撫過緋袍,火紅的灼痛數月方愈。 錯感 一生的悲憤凝聚在寶劍之端,眼見楊靖就要自刎了,可.卻,一陣不速睡意突然襲上了玉臨侯。 雖然他的心情完完全全被楊靖,不,薛震青的孤憤所感動,可是這睡意偏偏那麼頑強,使得玉臨侯不得不分了心,用了全身之力,才勉強壓下爬上臉的惱人呵欠。即使如此,抑住的困意仍在玉臨侯的玉膚上,顫出了似笑非笑的漣波,看在旁人的眼裡,玉臨侯是益發得莫測和高深。無奈。 苦的是,這個經驗尾隨不去,而且成了玉臨侯往後面對傷痛的固定反應。每當他遭遇大悲想傾懷發洩時,他口一開只能發出幾聲悶嚎,然後,一個微小的呵欠就會悄悄地嘔了出來。忍著也好,打滿它也好,玉臨侯的感傷就這麼虎頭蛇尾地給糟蹋掉了。 永遠不能滿足的傷感,使玉臨侯在二十五歲那年,平添了二十根白髮。也使得玉臨侯,每次困倦時,總是備感莫名的痛心。 故事 某代王融,好音律,精茶道。甲辰年至蘇城觀聲亭聽泉,遇一奇人,清秀偉岸,氣宇不凡。二人因為同賞音聲而定交,並相約一年之後再會。乙巳年,王準時赴約,遲遲不見奇人友,直到日暮,終於遙望友人倉皇而來。待入亭中,發現友人懷中抱持一物,仔細看去,竟是一繈褓兒。友人說:為一己之重生,為免吾子重蹈顛倒人生,將之託付知音。此恩此德,願以生命相報。王融重義,無一言接下繈褓兒,分別時,雨乍停,因此命兒為秋霽。 王融疼惜秋霽兒甚于己出,親養親教,呵護備至。而秋霽也聰慧異常,作詩寫文無師自通,仿佛奇文佳句早聚腦海,只待識得字,使得筆墨,便可源源而出。秋霽既然天賦異稟,王融更是傾囊相授,十歲上已領會種種雅道精神,人則年年脫胎換骨,日形清麗。王融對之關愛日增,同食同寢,不能須臾離。王妻雖賢,事到如此,不得不恨。王融不願秋霽兒委曲,因而棄家攜霽遁入山林。秋霽拾柴,王融背負;秋霽煮茶,王融挑水;秋霽欲聽音,王融即歌笛;秋霽腹肌,王融覓山林珍品炊之,湯之;總之,人生大小事非得秋霽之笑顏方止。 一日黃昏,秋雨淅瀝,恰似甲辰水聲,王融心一動,與秋霽說起故事。先說蘇城。續說觀聲亭。再說知音定交及一年之會。說著說著,目光自秋雨流轉至十五年後的繈褓兒,只見秋霽子驀然變色,粉白玉容痛苦赤紅,憤聲說:你不是我父親?王融心詫異道:可是我比你父親還疼你,怎麼...話未完,秋霽子奪門而出,在雨中倚樹狂嘔,王融欲扶持歸,被秋霽推僕倒地昏蹶,幽幽醒轉時,山中已無秋霽影。 王融無霽不得生,故下山尋之。首到蘇城,次赴觀聲亭,憶及十五年前之往事,形銷骨毀。次日為中秋,蘇城人出城觀月,全城皆空,王融於空城暗處念及昔日共賞之月,痛心遙告霽兒:知音難尋,百般疼愛,無非是惜才罷了。說了,王融取笛嗚咽吹之,但求秋風能將一己之心意送到知己耳中。長聲孤音,句句斷腸,隨月西沉,笛聲消逝,王融立槁而死。得年五十。 錯過 蘇城的人煙孽障啊,從觀聲亭遙遙看去,分.外.卑.鄙。 而這觀聲亭,在黃昏時分,蟲唧鳥鳴此起彼落,也實在沒什麼可觀的。 就是在這麼一個破亭,父親舍了我?為什麼? 為我氏的重生,為免你重蹈我痛苦的顛倒人生。 可是我有的又是怎樣的人生?無親無故,無家無根。 天地喟然長歎。一無所有,我求都求不到的自在境界。 我寧願跟你換,用我的漂泊無依,換你想像的自由;用我的無靠孤單換你的人世紛擾,你過過看,你求都求不到自在到底是個怎樣的滋味? 天地默默無語。慚愧了? 秋霽坐在觀聲亭中,憤恨攻心。他看不到景致,聽不到音聲,前後茫茫的人生讓他恐懼異常。 亭外一個人影早已等候多時了。他在等少年回頭。 人叢中他一眼就看到了他,瘦削清白,他直直抽了口冷氣,這不是,這不就是尋找許久的自己?只一瞬間,年少的面孔走失了,他苦苦跟著他的背影,跟著跟著,居然來到了好久沒來的破亭。 莫不是日日夜夜的洗心革面感動了天?或地?因此,才還我清白?他激動地前進了一步。可是,他又停住了腳步,清白雖在咫尺,我該去相認麼?他捫心自問,不怕玷污了它? 不能認,亭外的人苦思決定,只要能再看他一眼,我就知足了。一生圓滿,死.而.無.憾。就是這個心情,他守在亭外,看著少年的身影,等待宿命的一瞥。 少年,忽然聽到身後風動衣袂的聲音,自然地回了頭。他看到一個人,清秀偉岸,氣宇不凡,那個人對他微微頜首,深深凝視,然後無言轉身下山。秋霽詫異地目送那個人離去,步伐中的沉重和憂傷,似乎很眼熟。 那時他以為眼熟,是因為和王先生的相似。可是,等到他五十歲時,他才明白,眼熟,是因為他看到了三十五年後的自己。不過,這是後話了。 總之,秋霽下到蘇城時,滿城盡在說薛震青的事。 誰是薛震青? 你連他都不知道? 他怎麼了? 怎麼了?死了!自殺了。 入城後,聽到的第一個名字,第一椿事,都是薛震青。人碰到人就急著述起薛的種種,仿佛誰都該在意,誰都該知道一樣。 他裹著紫色錦袍寶劍穿心而死。錦袍是玉臨侯的,寶劍是薛家祖傳的,穿心,是要穿過錦袍之心,可是錦袍無心,所以只有用一己之心替之。 什麼話? 他反正是死路一條囉。唱戲的事已經使得林知府大沒面子,本來就要捕他下獄的,要不是玉臨侯制止,林知府早下手了。 絕對不假他人之手。莫家的人真夠狠。錦袍殺士,沒聽過,嘿,我還真佩服。 我還不敢當呢。就怕你從頭到尾都誤會了。 想不到,薛震青居然是緋袍將軍薛棠的後代。英雄之後戲子之身,可憐哦。現在回想,他還真是個風流人物。可惜,真可惜。蘇城少了薛震青,怕要大為失色了。 是嗎?到現在才知道珍惜,太晚了吧?蘇城氣運已盡,下一個風流泰斗絕對不會在這個城出現的,等著瞧吧。 後話 你怎麼知道你姓薛? 就算是王先生告訴我的吧。 怎麼說? 他說,我的父親是蘇城第一人;我進城聽到的第一個人就會是他。 距離 戲臺在前方,臺上的人物永遠在距離之外。不管是走,是飛,是憤世,他都是個遠方的人物,被想像的情緒所折磨。沒那個距離,他,就變成了,我。戲沒了,悲痛化為烏有,美感也消失了。 自那年中秋夜,踽踽的冷漠成了玉臨侯心中的一把尺。他常用它來丈量周身事物的深度。結果,他不斷加長話與話間的距離,從此說得越來越少;他要遠觀人們,所以沒人能近他的身。他厭惡稠密的音聲,因此所有俗世的樂音都被禁絕;他更痛恨規矩,那些把他和祖宗緊緊拴住、讓他走脫不得的東西。 緋袍在距離之外,微風翻飛顏色,薛震青翩然重返。玉臨侯把記憶中的唱腔加以修繕,省略了過多的轉折,再把故事完全剔除,就剩薛一人獨立臺上,抒唱哀傷。在許多夜晚,莫璠就這樣排解時光,他的世界裡音聲燦爛;可是旁人永遠聽不到。 他也因此把唐季珊放在城的邊緣。那一樹諷世的桃花雖然開得好,可是太犀利,太濃。你是個讓人透不過氣的人,現在命入寒冬,花葉落盡,你只有放手了。 東風吹,花瓣盤舞,散落空城角落。唐季珊,玉臨侯朝著他的方向遙問,難道你有話要說? 旨意 青宗泰興三年歲次庚辰,四月初三,聖旨到鬱州。 那天卯辰之交,莫璱梳妝時,忽聞喜鵲啼。她停了手,一隻碧玉珍珠簪子危危地半插髮髻,顧不得了,好久好久沒遇到吉祥事了,得仔細聽。不過,再聽了幾道婉囀後,她禁不住疑惑起來,是喜鵲嗎?於是她起身走到窗前,玉簪子顫顫地斜在髻上,隨著她仰頭的姿態,簪子更是忍不住朝下滑移,莫璱在天上找不到飛影,目光落下在院中搜尋,下滑的簪子暫時穩住,左搖右幌,跟著莫璱東西瞧著,終於,在那槐樹梢上,她找著了那只報信的鳥兒,正黃的身子,紅色的喙子,尾巴上染了幾點寶藍。標緻。她笑了起來,就算不是喜鵲,也是個好兆頭。邊想著,手回上髮髻,摸到了玉簪子,細心將它插緊。 黃雀讓莫璱的心情變得極好。她在撿選衣裳時,幾乎忘了她不如意的三十七年人生。憂愁暫時廓清,莫璱的心湧出了很多其它的感覺,譬如恬適,安詳,滿足,尤其是當她不經意地把粉紫藕合纏枝花蝶織錦對襟衫,放上了熏茉莉香玉色軟羅長裙,那出奇的美感,令她輕抽了一口氣,然後長長地發出了一聲喜悅之歎。 好久不見。 這情緒,大概只有在秋千打到高處,當速度最接近飛的那一刻,才會一閃進入她的眼睛。而這打秋千的遊戲,莫璱回眸瞧向小園,該是她還在做玉臨侯女兒時的陳年舊事了。女兒,她做了七年。後來,她改做玉臨侯的姊姊,那也做了七年。頭一個七年她都在學規矩,學做莫家人;後七年她也在學規矩,學怎麼做個女人。之後,她成了人妻。夫家真遠,越山,渡水,她覺得走了一輩子。到時,皺紋都上臉了。可笑的是,那邊的口音都還沒適應,丈夫都還沒看熟,聖旨下,滿門抄斬。要不是因為她姓莫,進門未滿百日,莫璱怕也早死了。所以她又渡水越山地回到了玉臨莊,坐轎之後跟的,還是陪著嫁去的那隊人馬,人馬上扛著的,是那嫁妝。一切都是原封未動,當然,除了她之外。 白折騰。她走了又一個一輩子回來,莫璠見面說的第一句話。 說得也是。她突然噗哧一笑。人隔了兩輩子,遙遙看著弟弟莫璠。她發現他跟其它人都不一樣。其它人,當然是她這一趟出行接觸到的眾多非莫人口。清透。那時她覺得他。 現在呢,她覺得他狠而無知。自槐樹被莫璠砍了後,夫家滅門的塵封慘事突然如見天日,鮮明無比地在她腦海中縈繞不去。在她住的園子裡,她聽不得裂弦碎瓷,聽不得悄聲私語,聽不得吆喝喧嘩,甚至劈柴剁菜種種刀斧聲,都會要她的命。她也見不得素白,見不得血紅,見不得人憂心,見不得人慌張疾行。結果呢,她的地方像是走著一批帶著笑臉的啞巴家人,在肅靜缺白紅色的院子裡,服侍著她這唯一的愁容,整日惶惶地聽著院外的動靜仿佛在等著不祥的風聲、人聲、哭嚎聲,好驗了她抄家的預感。 而四月初三的這一天,那只雀鳥喚起了莫璱兩輩子前的喜悅記憶。她穿上紫玉衣裙,開始細細流覽起住了十五年的世界。撫摸著桌幾床椅,窗格床圍,保存在木理紋路中劄實的生活軌跡,讓她感動不已。好.久.不.見。她開啟十五年未發音的雙唇,憐惜地對久違的自己說。聲音中陌生的低沉感傷,讓她微微地吃了一驚。看來,十五年前語音清脆的那個自己,是真老了。 莫璱在臨窗的椅上坐下,手支著頭,淺淺地笑了起來。 那天徐獻的心情也是大好。從各種跡象顯示,今年一定是個好年。無水,無旱,大豐收。民心一定,其餘的都順利了。他打開了郁州方志,查看了過去百年的編年,無年無災,年年有禍,大半,他冷笑了一聲,都是人災人禍,寫史者不敢明說罷了。今年,郁州史上頂難得的一年,該怎麼下筆才好? 這災禍的事,倒有了一定的簡潔文字來掩飾痛苦:某年三月,大疫。某年七月,大水。某年冬,酷熱,不祥。而這好事麼,也就豐收兩字?太沒份量了。詳細寫嘛,怕又不合體例。徐獻有些煩惱了。 他在房中來回踱著方步,推敲句子,耳畔忽聞一陣鶯囀。喜鵲?徐獻詫異地側耳聆聽,還是不能確定。於是,他走到院中,四下尋找。最後,在飛簷上,他看到了一隻黃雀兒。一身閃金,紅色的喙子,點藍的尾。漂亮。就算不是喜鵲,一定比喜鵲還吉祥。徐獻欣喜地想,人則一動不動癡癡地望著那鳥兒,深怕驚走了它。可是,再誠心也無用,黃雀兒居然一鼓雙翅直飛上天,在空中打了幾個轉後,朝北飛了去。 北。莫璠住的方向。不知他可有幸瞧著這鳥兒? 吉鳥失蹤久久之後,徐獻懷著不少的惆悵勉強回到屋裡。踱回桌邊,他突然念頭一起,開始在方志裡一冊冊地查著鳥蹤。沒有,影兒都沒有。他放心了,他高興了,這的確是郁州史上的空前喜事,非得好好記下,否則不就辜負了吉鳥千里報喜之心? 徐獻即刻提筆寫道:青宗泰興三年歲次庚辰,四月初三,吉鳥飛臨鬱州。羽色金黃,喙子酡紅,尾帶寶藍,鳴聲清脆婉囀,盤空三匝,久久不去。是年鬱州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民生樂利,為百年奇跡。 擱了筆,徐獻反復念了幾遍,又覺得不足,於是補了一句:...盤空三匝,停足南莊,久久不去。 南莊,他住的地方。 玉臨莊有今天全都靠他,可是即使他把玉臨莊治理得再好,也是莫家得利,沒人誇他,沒人謝他,誰也不可能把他扶正做主子,徐獻頂多吧,就是在自己的世界裡,無聲地自我陶醉一番。不過,今天這鳥兒的意義可不尋常了。它是老天的使者,傳達老天對他的嘉許,他,徐獻吶!還有比這更偉大的嗎?吉鳥在他的住處停留,不但理所,更是當然;同時,如果它要在鬱州結巢,除了南莊,還能在什麼地方? 想到這兒,徐獻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吉鳥是他的。不能讓別人看到。他突然後悔起來,在鳥兒停在他的簷上時,他該想法子把它捕了,甚至把它彈殺,以免這個難得的經驗被旁人給鬧俗了。見者有份哪。 想到此,徐獻腦中浮出種種殘忍畫面,沒一景能接得上他的山水。 怎麼有這想法?徐獻又一轉念,不禁失笑。都六十歲的人了,怎麼跟孩子似的?吉事差一點都要被自己給弄凶了。 於是他鎮定下精神,那個泰然自若的徐獻又複出了。提起筆,蘸飽墨,在鬱州編年的尾巴,他工整地寫下他的預言:青宗泰興三年歲次庚辰,四月初三,吉鳥飛臨鬱州... 黃鳥北走,自然飛進玉臨侯的院子。當玉臨侯看到那只鳥兒時,白玉的面容速然慘白。那一刻,莫璱正坐在椅上,用低沉的聲音與自己談笑;徐獻在南莊寫完了青宗三年該發生的大事紀;同時,聖旨到鬱州。 聖旨 郁州玉臨侯莫璠,多年來廣結四方人才,勵精圖治,吸引鄰州百姓帶田投靠,聲勢日大,意謀不軌,叛君之心天下皆知。姑念莫氏祖先立國功業,特賜莫璠白綾五尺,免其淩遲之痛,郁州莫氏族人男子限期自戕,女子貶為樂戶,家人奴僕改回本姓,發配邊疆,鬱州改稱悅州,收回朝廷直轄,另派五品官治理,玉臨莊上一切財產,查抄繳交內府。自聖旨到十日內,當死者死,當貶者奴,當流者徙,歸公者入府庫,從此皇輿圖中無鬱州,貴冑之列無莫氏,欽此。 滅門 玉臨侯穿戴大紅禮服,跪在槐樹遺跡接旨。不用朝廷使者開口,他已經知道結果了。 姑且不論那邪鳥為什麼趕著今天到鬱州,就憑莫璱十五年沒開口,十五年沒笑過,今日無緣由地又說又笑又穿上她孩提時最喜歡的紫綠配,就已經不是個吉兆了。而徐獻一貫風一般自然的舉止,今日突然變得急一陣,緩一陣,完全失了穩頭,他的反常,他的不能自已,又是另一個凶象。 一日三凶,還能有什麼好事? 所以,玉臨侯冷靜聽旨,鎮靜領旨,完了後,平靜地沿著回廊離開大堂,步履一如平時分寸。身後,哭聲振天,一片混亂,就像那年刨去槐樹時一樣。幾重的廊廡院落再度充斥著恐懼,只是這次多了難聞的絕望,又少了莫璱悅耳的瑽瑽哭泣。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在上千的淚眼背景中,莫璱鐵了心地堅持和自己說笑,髮髻上的珍珠碧玉簪璀璀閃動;徐獻死灰般跪立在地上,一臉不可置信。玉臨侯回過身繼續前行,不出三步,他果然聽到了清脆的玉碎玲琅,三段,他猜,碎成三段,然後,一個再也忍不住的小小哈欠滾出了他的雙唇。 抄家 郁州莫氏玉臨侯的百年產業,經三個月的查抄,得清單一份。 萬頃良田 千畝山林 百畝湖澤 宅院:家奴房舍萬棟,家族院落十二處。 莊院:玉臨莊,占地千畝,分東西南北莊,各有數進院落。 園囿:三座。風園,雨園,雪園,俱在玉臨莊內。 工坊:占地百畝,織機三十,染坊兩座,和各式手工作坊。 家奴人口:男四萬三千七十一口,女三萬零六十八口。 家族人口:原有男三百四十五口,女兩百二十三口。 牲口:牛一千八百四十一頭,馬三百二十匹,羊三千零八隻。 金:十足純金十萬八千七十一兩二錢四分。 銀:十足純銀元寶三十六萬兩。 珍寶:三倉庫。大珍珠、琥珀、瑪瑙、珊瑚,種種玉字類的寶物不計其數。 布匹:各色織錦,杭綢,蘇緞,紗羅萬匹。 以上僅是莫氏宗族簿上所列項目,玉臨莊內之財產另列如下: 洳泉:味甘水美,居天下十大名泉之三,泉水流聚風園風池,絕不外流。 奇禽異獸:鳳雀四對,燦爛甚於孔雀,鳴聲強過鶯啼。粉嫩黃閃紅雨點大頭鯉六尾,夜裡常做娃娃吟,清脆欲滴。御賜銀灰底長毛烏臉烏爪透靈狸貓一隻,品種稀罕,唯已老耄,繁衍無望。 玉類:凝翠透綠雕水紋嵌正圓珍珠玉簪一件,價值連城,可惜一斷為三,接合無望。百年前莫忘受封為玉臨侯時,當時的皇上特賜璞玉,以輝映玉臨之意。那塊璞玉的歷史可以追至漢代,是某個仙人煉丹暴斃時,揣在懷中的鍾愛之物。雖然是極品玉石,可是從古至今無人敢琢磨,深怕壞了天然,招致天譴。百年來,璞玉一直供在莫氏宗廟,頗為神化。郡主莫璱出嫁那年,玉臨侯莫璠借機拿下璞玉,找來天下第一玉匠藺春深,剖玉依玉形治成玉簪一件,上嵌五顆圓潤東海明珠,做為莫璱陪嫁。此物價值之厚重,莫璱夫家頗吃不消,果然,婚禮百日後,夫家滿門抄斬。莫璱歸寧。 織物:熏玫瑰香靛紫地暗月漣紋蝴蝶牡丹妝花緞十匹。熏月桂香藕合玉色纏枝梅花荷葉兩色羅六匹。煙色染水藍吹柳紋芙蓉樣織金綢四匹。這三種的顏色和花樣都是世所未見。據說是玉臨侯莫璠所繪,顏色取材百花的天然色澤,染工在花開之時,每日在固定時辰觀察陽光下花色,調色千百次方成。織成後,玉臨侯撫摸合格,僅留下靛紫地妝花緞,另兩種送至郡主處,由莫璱選用,剩下的織料入庫房塵封。除上列三種稀世織物外,尚有透春光嫩綠煙羅,銀灰醬色花瓣紋紗,均妙不言。總之,庫房內收藏各色上品絲綢共計四百三十六匹,甚少動用,顏色少見紅黑,不見僭越之正黃,花樣上也從未出現龍鳳紋。 玩具:落音班。玉臨侯的戲班。天下風聞久矣,可惜無人有幸欣賞。其中的生旦都是選自家奴中聰穎清秀音色絕佳的男女幼童,先經名師啟蒙,作科數年,基本戲如牡丹亭等都演過百遍後,再由玉臨侯莫璠親自指點。自二十年前組班起,已調教出兩代落音班,其中最出色的是第一代小旦杜若。杜若的絕代特質不只是在聲音的圓潤,行腔的自如,更是在達悲的雍容。落音班除了遊園外,多唱莫璠親編的段子,單生孤旦在紅氈上,只歌追悔、詠懷、憶舊、悲痛,種種不能挽回的情境和心情。如果由杜若唱來,演情,絕不涉欲,所以情動而心不蕩;排怨,絕不帶恨,因此心碎而不見血;感時,絕不自憐,固而豁達而不恐慌。杜若年過二十後,不再演戲,僅于中秋,隨風緩歌秋光,伴玉臨侯賞月風園,其餘時間,常於雨園無聲伺候莫璱。滅門之時,杜若自沈風池。不過,即使少了杜若,落音班依舊完好,唱念作打喜怒哀樂,仍是天下第一。現已送往內府,供皇親玩賞。 書畫:寒山尋友圖。畫未署名,該是江南第一狂生劉凱所作。靈宗雲集四年,玉臨侯莫璠邀劉凱至鬱州。四個月後送回江南,劉凱已非劉凱。此人以前雖瘋也只是酒瘋,說狂也僅是心高氣傲而已,可是去了一趟鬱州後,劉凱變得真瘋真狂,整日徘徊市街,不時自掌嘴巴,高聲罵道:騙子!騙子!一年後,投江而死。寒山尋友圖應該是在玉臨莊時所畫,墨色,絹本,深林山徑,一人驀然回首。如此安排令人費解。點景人物向來是埋首前行而不回顧的。不過,既然是尋友圖,此人回首,或許是聽到朋友喚他?不明。總之,與劉凱其它畫作比較,這幅畫深沉隱晦,境界上遠遠超過一般狂顛之作,實在不像出於同一人之手。不過,從筆觸,從劉氏招牌的渲染墨朵看來,這的確是劉凱的手跡。 觀瀾賦。極品書法。為四大才子之首張子敬的風格。張氏進士出身,因仕途不暢而棄官歸裡,旋公推為南都文壇盟主。十餘年來,張子敬訪客之多已是南都一景,曾有人形容道:看宅門子如老爺,宅前小販如蜂擁。門子掌進出大權,所以人人要巴結;小販聚集,是因為訪客要送禮,所以叫賣各種張氏喜食之物,方便大眾。既然張氏偉大,所評選的文章自然成為天下舉子必讀的作文參考;任何無名士人,如果得到張子敬的微笑贊許,立刻晉身小才子之列,如能再進一步得到張撰文褒揚,更是如登白衣龍門,成為高官巨賈的坐上客,溫柔鄉的新嬌客。然而,樹大必招風。雲集五年,張子敬被請至玉臨莊做客,一去半載,回到南都後,風發意興消失殆盡,門前老門子逐客,小販絕跡,一年後,張抑鬱而卒。張子敬向以行草聞名,但平時應酬之作,草草數字難見殊質。而這篇觀瀾賦,全篇二百七十二字,以行草一氣呵成,無一筆遲疑,無一點滯礙,氣勢完整,生猛流動。從法書論之,無疑是直追盛唐諸君的妙品,將可為張氏立下千古之名。張氏有靈,也當含笑九泉了。不過,若從內容看此賦,則實在流於荒誕。二百七十二字,字字帶水,讀來不知其意,只覺一片汪洋。如此不通文章,絕不可能出自張氏之手;若不是張氏之字,此文絕無存在價值;以字救文,文憑字生,也是奇事。 唐季珊掃花圖。工筆重彩,繪者不明。唐季珊,大郡破縣風雅的始作俑者,十五年前頭號風流人物,被玉臨侯請至鬱州後,不久即感染風寒,一病不起。一年後,朋友前來尋找,領棺運回大郡,葬于桃花驛的桃花樹下。十五年來,唐季珊桃花塚已成為憑弔風流的盛地。這幅畫裡,一棵碩大的桃花樹在背景爛開,唐季珊立在畫的中央,正面全身,凝神前方。花樹略呈變形。枝幹彎曲,拙而可愛;花朵大如獸眼,瞠目怒視,瓣上血絲畢現,趣味盎然。唐季珊是全盛風姿,身上的白綾麗袍隨風鼓起,褶紋生動;可是臉上卻吹不上一絲春意,莊嚴肅穆,略嫌掃興。枯山恨水派的特色在這幅畫中隱約可見,樹幹的曲折,白袍的風褶都是正宗枯山皴,可是枯筆中卻流動著活潑,不帶半分枯山皴慣有的酸貧;花朵的用色是恨水派的冷系渲染,粉桃紅中摻了藍浮水印,春意滿而不輕佻,難得。全畫若不看人物就十分古怪高妙,花樹均可入詩;可是一看到冷峻的唐季珊,炯炯目光一派洞澈,觀畫的心情就涼了半截,真是何必?到底觀者是誰?不過,或許唐季珊在桃花塚裡,就是這麼看著十五年來逢春必到的喧囂士女? 空城圖冊頁。白描界畫十一幅,工筆重彩三十一幅,寫意墨色一百一十七幅。這百來張冊頁,幾乎都在描繪同一景,從一個空城的中央大道看出,大道的盡頭是敞開的城門和高聳如山的城牆;大道兩旁是層疊錯雜的樓形屋影,除此之外,空無一物,無花蹤,無人跡。不過,景雖同,每幅之間還是有些許差異。從影子的落點,月亮的位置,門窗的開合,色調的冷暖,輪廓的濃淡看得出時辰、季節、氣候的不同;而從皴法用筆,更可窺得另一種心情的變化。十一幅界畫的精准白描,整體來看,似乎是在摸索空城的面貌,所以城門時遠時近;城內佈局有空有緊;樓宇忽高忽低;門戶方向或南或北。其中一幅,可能是最後定稿,描繪出其餘一百四十八幅的基本輪廓,恢宏高雅,是一個名城的格局;可惜不肯添上人和物,否則就是百張熱鬧的盛世滋生圖了。然而,這城雖空,卻不死。而活的原因,是在於一種有人的神秘感覺。這個人,黑夜裡觀察空城在月光下的變化,平日裡留意自然交替中的不同,然後用張氏行草來流動線條,劉氏墨朵畫出朦朧,枯山皴畫出愁困,恨水渲染點出冷漠。結果,一百四十八幅不同程度的愁城變幻而出,而繪者,自然就是那個坐困其中的人了。空城圖冊在意境上是畫史上的空前,應當珍藏,然而過於抑鬱,著實不適欣賞。另外,在冊頁中夾了一幅地圖,看來是空城的鳥瞰圖。城形長方,週邊輪廓是用一筆俐落勾勒而出,熟稔老練;城內巷道縱橫,不過都密佈城北,城南空曠。標出的地點不是某某園就是某某院,縣衙府司全不見,是個無主之城。如果對照圖冊之景,繪者當是站在直通北城門的中央大道上,屋宇的層次和巷道的數目是相合的。從那位置,繪者眼界中,右邊散了三個花園,左邊雕花窗櫺的樓房中藏了一個戲臺,玩賞的地方不缺,不知心情為何還是如此鬱悶?縱觀玉臨侯的私人收藏,無論書畫文具器物家俱,都和世上流行的風尚不同。以技巧來論,件件都在極品之列,然而風格上流於怪異,境界上追求苦澀,亟亟與賞心悅目背道而馳,實在令人難以理解。莫璠在江南文人圈中昭彰的惡名,固然和當年劉張唐三才子的遭遇有關,而他偏激卻獨道的品味,明顯地是對文人標榜的嘲謔,也難免招致不平之譏。 抄點玉臨莊案,耗時費神,所幸前總管徐獻全程盡心相助,有冊必納,有問必答,使抄家工作能在三月內圓滿完成。徐獻世代為莫家奴,莫氏亡後,終於得見天日,重回庶民身。竊念,天下之大,量徐獻匹夫一人也難為患,因此敬稟聖上,免徐獻流刑,任他擇地安渡餘生,以示皇恩浩大,無遠弗屆。 赴死 時候到了,一切又要回到原點。 據有經驗的朋友說,在最後一刻,所有的往事會在眼前暴發而出,瞬息間一生過目,接著,就合眼了。如果這是真的,我由衷期盼這一刻的來臨,若能再一次目睹幾幕日漸模糊的影像,我,死而無憾。 忠於前世的魂魄,死守著最後一刻的印象,化為鬼化為靈,你們是不肯平復的記憶,在變動的人世中苦苦流走,不願遺忘,就別想有來生,千古的定律,你們當然知道。現在玉臨莊再也藏不了你們了,朝他方去尋找棲所吧,不用等我,不,也可以等我,因為,我也不會有來生的。 繞頸白綾柔軟纏綿,溫柔的感覺該讓我想起什麼?太多的柔情了,選不出那一件特別值得這一刻的榮寵。美好的東西還得有點摧毀的勁道,才能讓人懷念。這匹白綾,我就會想念;窒息的溫柔,以前也有過。是某一年的春色,還是某一夜的月光?太多太多了,周而復始的景色,雷同的日子,相似的迴圈都是光陰的幫兇,掩護它直線溜逝。不過,騙不了我。子時不是我一日的起頭,臘月三十也不是我的歲末,在我的時空中,時間的起點不斷變動,從一個照面,從某個眼神,日子開始前馳,直到我又回到那一點時,一個週期完成,一段時間過去。原以為脫離自然的規律,就逃得掉時間的腐蝕,可是,每一次的重返總發現影像悄悄殘缺,初遇的濃烈變得淡薄,距離在擴大,原點在規避我。是誰在它跟前譭謗我?是時間?不,是我自己。是我的不忠。我應當在那一刻消失的同時以身相殉,那才是真正的忠誠。然而,貪心的人哪知道?所以只有錯過了,只有倚賴這個庸俗的死亡再回到時間的源頭,那鮮明、強烈、動人的源頭。 希望鬼友沒有欺騙我。希望死亡不會背叛我。 觀瀾賦 泠水洌洌,汝沐渼波;湜泉湉湉,汝潛清淵;潾水泂泂,汝泊汀沚;滄海泱泱,汝漂茫茫。蕩湖波泯泯,溯湖浪濤濤,泛江流澐澐。沸波淡沱河漢,洪涔湝湝滄溟,潮汛漫漫涯涘。沒湫湫,溺冱涸,漫漶潦潦。滃渤漼漼,溟蒙澌澌,泣淚涔涔,落沆瀣湛湛,浸洑流湍湍,湧源泉洄激,溶冰淵泮渙,活渟泓澎湃,注沇溶潎洌,潀瀏濫淪漣,遊衍浩浩,渺漫湯湯。汝沉浮瀾波,滈滈瀟灑,流波洄漩,彌江漫澤,渴汝滌清,渴汝滋潤,汲汲求渡,汲汲求漸,滾滾瀴溟,洶洶汏浪,淹沉湮沒。沙漏瀝沙,涓涓滴滴,湖海滔波,混混濺濺。滲汗淋漓,潸泫汍瀾,決沙漏,泄湖海,涸浩瀚。淙淙漰漰湱湱渹渹泙泙渢渢汨汨漎漎浤浤溘溘潺潺灂灂。泥淖污濁,濘滯汝瀡,滂渤沛洪,湔濯汝潔,瀲灩澶漫,浪沫汝消。淒淒涼涼瀟瀟漠漠,洵涕澄波,洞澈彌深。 竹花堂 暮春三月的一天,薛霽進入了鬱州。徐獻前來迎接,一年不見,薛霽覺得徐獻仿佛瘦了些。二人在春光中走了近一個時辰,途經春耕田畝,閃爍湖澤,起伏山林,最後來到一個大莊院,門柱高牆大方莊重,頗有唐風,橫匾上書玉臨莊三字,一如界碑上鬱州溫柔。 徐獻把薛霽安頓至竹花堂後,就告別離去。 薛霽送到門口,看著徐獻畢直的身影消失小徑,他步回房中如沈石落坐,全身關節發出一連串快慰的嘎響,疲累的心放鬆出一片空白。想像中的鬱州總是殺氣騰騰,沒想到來了後,看到的人物風景竟然都是一派祥和。太不真實了。薛霽出神地凝視著窗外的光影,在光線流動的一剎那,他真忘了自己在哪兒,也忘了來的目的。他突然警覺地回過神,心中充滿詫異,什麼時候開始分心了? 心神難定,薛霽甘脆走出了房間,來到外邊。他發現堂後有條小徑深入林中,不由得走了上去,進入竹林觀賞。蓊密的林子影跡斑斑,十分寧靜好看;竹子種類也真多,有矮及踝的,有高參天的,枝幹有烏骨的,也有綠中夾金黃紋的,一陣風吹過,不同的竹子,發出不一樣的颼颼颯颯,聲浪的高低起伏竟可以連成一條完美弧線,真就像水浪。奇。這一定是刻意安排的。薛霽猜想。聽了幾道竹林聲波後,他繼續順著小徑往深處走,從太陽的方向,他知道自己是朝東行。走到體微熱時,他的前面出現了一道高牆,左右看都不見盡頭,說不上這牆圍的是他的所在,還是牆後的天地。薛霽面壁,專心聆聽牆那邊的動靜,在一陣又一陣空白的聲波之後,風中夾傳來真正的水聲。那水聲,薛霽細想,不是流水流動,也不像池水驚濺,似潑水的短暫,可聲音又長了些,集中了些,像在澆,在灌。對了,是澆水的聲音,那緩緩淋下的感覺,在薛霽的想像中勾勒出一雙呵護的手;照顧整個園子?不,不像。澆水聲一會兒就停了,可能就管一樣東西,一定是一株奇花,否則何必如此細心? 所以牆後該是一座園子,薛霽推測,至於這園子裡的人,他輕觸高牆,指尖上立刻染上一層白粉,一面新牆?他的心思迅速轉動,築牆、圍園、關人,造牆最自然的目的,會不會是為了唐季珊?方才的聲響該不會就是他?薛霽心一急,雙手挨上了牆,眼睛直望著牆後的天,該喚他麼?等一下,真是他嗎?季珊是最痛恨造園的,更別提悉心澆灌花木了,那舉止斷斷不可能是他。薛霽冷靜下來繼續聽著牆內動靜。安靜無聲。最後,風送來兩聲短促的輕咳,是女聲。 薛霽退離那面牆,手心上沾滿了白粉,手掌不見了,他朝牆上看去,果然兩隻焦急的手印烙在那兒。他轉過身循原路往回走,只覺得心力交瘁。 入莊的路上,徐獻的沉默等於已經告訴他季珊的噩耗。季珊不幸言中了,他真是來收屍的。 一年之內我如果還沒回來,一年之後就來鬱州替我收屍吧。唐季珊訣別時,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現在那句話隨著竹林聲波,震盪著他的記憶,當時的心情又出現了。 在那個心情下,他再重看竹花堂,整個屋子的氣氛竟然變得難以忍受。完全的整潔,刻意的謙虛,刻意的舒適,卻又處處流露著品味,畫屏家俱各在其所,風格一致典雅,用料一致講究,不管朝哪看都是經營過的構圖,禿牆襯山水,山水襯素房,畫屏上風竹搖影,窗外影動風竹,影又透過窗花投射室內,在石板地上框出一幕幕景象,安排得實在太過了,美景成了負擔,井然的秩序變成透不過氣的控制,整個房間都成了夢魘,置身其中簡直動彈不得,一舉一動都被一堂家俱冷眼觀察,隨時可能招致它們消聲的譏評,沒有一件東西是真誠的,它們不是虛偽,只是驕狂。 而最狂的就屬方桌上精緻碗碟中的精緻飯菜。 薛霽回到竹花堂,一進房間就聞到異香。順著味道找去,他發現方桌上多了大小食器,綠紫紅白四色小菜盛在四件乳白瓷碗中,一蓋碗清茶,一蓋碗清湯,一瓶清酒,一盞透光小杯,一碗晶瑩白米飯,一雙牙箸倚在碧玉枕子上。探探溫度,該涼的涼,該溫的溫,該燙的燙,完全合度。 如果他就拿起筷子大口地吃了起來,在暗處的眼睛一定會開始訕笑。如果他立刻斟杯酒,聞香小酌,他就是膚淺。如果他掀起清湯蓋碗,微吸一口,再夾起一箸綠色涼菜,細細咀嚼;他也不過是俗人一個。全都在算計之中。算准了他出去,算准了他回來,算准了他的轆轆饑腸。被窺視的感覺讓他反胃。 才想著,他真的聽到了一串笑聲。他迅速抬頭,在八角窗的右下,他看到一雙靈活的眸子。他找了出去,發現一個素衣綠襖小丫頭,在窗下對他掩口巧笑。 沒見過吃飯那麼發愁的。她說。聲音異常悅耳。活潑的眼睛善意地打量著薛霽,然後再啟銀鈴問道:絨貓子進屋了嗎? 絨貓子? 小丫頭自己進了房上上下下地找著。無影。她瞧了薛霽一眼,走到方桌邊好奇的審視,看了,她發出一聲驚歎,音如擊弦。 你就是薛霽?她清亮地看著他。薛霽拱手站在一旁,十分錯愕。 早一陣就風聞有新客要來,莊裡上下急著打點呢,原來就是你。說完,小丫頭低頭淺笑風移出門。 跨出了門檻,丫頭回身說:桌上的菜色和侯爺郡主的是一樣的。只有對上賓,侯爺才會如此交代。丫頭直視薛霽心思,補了句:放心用吧。說了,帶笑離去。 妳是?薛霽追問。 杜若。丫頭轉身笑答,然後順著小徑朝高牆的方向走去。餘音繚繞。 城之民 唐季珊在來的路上染了風寒,四月初到了後,病情毫無起色,即使請來最好的大夫,用盡最珍貴的藥材,唐季珊還是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衰弱,最後,五月初十夜裡,唐生不治,享年三十五。 唐生從破縣出發的那一天,日暖風和;自人世出走的那一夜,月白風清。若想從天象蔔得事端,簡直無跡可循。倒是,在朗渡上岸時,一隻金鳥,喙子豔紅,尾端點翠,突然在唐生視線掠過。唐生臉色頓時慘白,冷汗順著瘦削俊拔的臉龐直直滑下,浸濕了衣裳。從此,他的病況日重。 那鳥是徵兆?難道在金鳥飛過的那一刻,唐生就預知了自己的命運?就已經看到他會在小陽春裡莫名奇妙地死於風寒?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劉凱來時,夜空行過的流星是文星墜落鬱州的象徵;更不相信張子敬離開時的月蝕,是郁州莫氏報應的前兆。解釋徵兆的人,他們的用心跟徵兆一樣不可解。要我相信他們,我寧願相信自己。 以那顆隕落的文星來說吧,怒發賁張,雙眼赤紅,一身酒氣,這就是狂生?一落筆就是山,再下筆就是水,翻來覆去的遠山近水,畫不完的庸俗境界,這就是第一狂才?就憑你幾朵墨色渲染技倆,你在面前痛飲瓊漿撒癡作狂,真以為自己是古今一人?簡直失了分寸。當然得把他關起來,除了粗飯白水,什麼都別想。折磨他吧,狠狠地,看著他眼珠子由紅到渾到滯,人從假狂到真狂到一垮不成樣。這,才是劉凱。你那點兒才氣,只配做個騙子。趕走了劉凱,又來了個張子敬。張子敬好搖摺扇,好引得美髯輕揚,再一手假意收攏,作態沉吟,斯文開講滿腹之陳腔爛調。虛名,虛名。第一才子,誰封的?論才,張子敬根本不及一鬥,論他那筆有名的字,也只配抄書!要說就因為逼他抄了百遍觀瀾賦,讓他手筋斷裂從此不得舉筆,不得搖扇,不得把盞,我們莫家就要遭到天譴,那老天也太眷顧偽君子了。這老天,我不信。 城門開著,候著。等著當年月下照面之人來訪。不是劉凱,不是張子敬。是唐季珊?可惜走得太快,眼見風采從雙眸涓涓流失,怎麼留都留不住。然而庸才再折磨也都活得下去,譬如劉凱,人不過沉默了,張子敬,美髯終於老實掛在胸前;人不一樣了,可是就是活著。而唐季珊,如此不凡的人,居然去得這般無風無波無影無蹤,比一個普通百姓都尋常,太不相稱了,老天是在和他開玩笑吧?承受不了他的精采,只好草草把他了結。 唐季珊安置在城東。環繞以枯山恨水。城西是薛震青的戲臺,二人遙遙相對,應該不會寂寞。看來我的城真收不住人,是風水太逆?還是我命太硬?無緣由地,喜歡的東西一個個破碎。我在城中巷道,尋找散失的碎片,偶爾走過一扇打開的高窗,我聽到他們的對話;隔著不可逾越的生死距離,我看到他們在遠處行過,飄逸的風姿讓我不勝感動。 城外又來了人了。他正在門那處徘徊。會他去? 不。 還是等一會兒吧。 雨園 薛霽又來到那片高牆。手印仍在,可是高牆仿佛和昨日不同了。前一天的牆是整面綿延看不到盡頭的,今天在手印的不遠處,居然出現了一扇窄門。我記錯了?薛霽狐疑地走到門前,門是舊的,木色都已泛黑,銜在兩隻獸口的門環也生出鏽跡。門前的三級石階,細細地滿布青苔,顯然是一扇廢門。薛霽好奇用手探門,心想這門一定是鎖上的,卻不料,才輕輕一推,那門竟丫然退出一縫,露出了門後的園子。 薛霽遲疑了。該進去麼?心還在考慮,眼睛已經先看了進去,身子也不知不覺地站進了門。怎麼回事?這園子。他的心觀察,除了偶然的風動,這園子有如啞巴般無聲。太靜了。靜得都褪了顏色。的確,這園子只有深淺,深深淺淺的一色綠,眾星拱月地圍著園中心的一棵幼樹。那棵幼樹長得枝椏茂盛,葉子濃綠飽滿,十分健康。顯然是園主最疼愛之物了。薛霽想起隔牆聽得的水聲和那兩聲輕咳,又想起杜若。不,不該是她。如此悅耳的聲音,在這兒不就像被囚禁一般?可是園子中某種氣氛確實像她,薛霽不覺又深入園子,是種幽香,是種暗香,是那來自四圍香草的清香,讓這個不像女子的園子添了女子的聰明,很像杜若。 不,不是她。她比杜若大得多,異常得沉靜,隱在陰影裡發愁。偶爾仿佛聽到什麼,她驚惶地坐直了身子四顧觀察,那時,她素白的臉乍現春陽中,美如出世神女。確信一切如常後,她緩緩退回陰影,透明玉指又撫摸起懷中的大絨貓,輕輕地,一道又一道,觸摸的是那貓子,安撫的是自己的心。 她是誰? 陰影中的女子輕咳了一聲。是她。絨貓子受到驚擾,在她懷中不耐地滾了幾轉,翻下了地,跑了。她起身欲追,全身因此進入陽光中,綽約柔媚。忽然間,她停住了;她看到了薛霽。 那年莫璱從竹陰石椅上起身尋貓,發現園中站了一個人,莫璠的年紀,莫璠的清俊,莫璠的風度,卻又不是莫璠,沒有他的冷酷和他的倔傲。由於他那麼像莫璠,莫璱覺得熟悉;而他又那麼不像他,使她覺得奇異地親切。他是誰?在疑問的剎那,莫璱似乎接觸到她走失許久的澄明心智,可是太短促了,太短促了,眼前家人湧現驅走那人,紛亂的景象把她暴烈地投進滅門的恐懼中,莫璱緊掩雙耳,眼淚潰流而下;那年,她二十二。 後話 十七年後,在蘇城暗夜,薛霽負莫璱而逃,從此絕跡人世。 暫別 窄門在身後急速關起,鎖落了下來。薛霽沒有回顧,他明白,這不是他該來的地方,她不是該相遇的人。他沿著高牆走了一段,從牆內默默溢出的寧靜,漸漸平復了他心中的動盪。他回到手印處,仔細抹去了印跡,然後尋原路離去。 堤泉 夜半,春雨驟起。 雨聲打醒薛霽,他翻了個身,面朝外專注地聽著。淙淙或者湝湝,居然,任何水音都不能讓他回想起什麼。薛霽突然感到無限恐懼。自從來到鬱州後,他就沒再做過夢。似乎他的內心正在悄悄地自行廓清,逝去的影像和事件被一一收起,記憶走避,夢魘告退,他的內在已經先他一步在等待,等待新的世界進駐。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如此輕薄?去年離開破縣的是唐季珊,留下的是他;今年,走的是自己,季珊在岸上目送他漂離他們的過去,距離越來越遠,越來越遠。薛霽對自己的默化束手無策。 竹花雅堂,住了幾日之後,居然變得和煦可人。每日總有個隱形使者傳送茶飯,熏香暖被,把他的起居照料地妥妥貼貼。要習慣安適,實在太可怕地容易了。薛霽身子籠在熱被中,一股寒意從心底流出。他研究著堂內完美的陳設,即使在深夜,他還是察覺得到它們之間的喃喃細語,只不過從初來的冷眼審量轉到現在的友善觀察。薛霽明白,在它們之後,某處,有個人在操縱一切。透過每日接觸到的事物景象,他深刻地感到這個人的無所不在。這個人,當然是玉臨侯。 他在等什麼? 等我的破綻? 春陽普照,雨跡蒸漶無形。要不是四周新冒出的嫩青筍尖,薛霽幾乎要懷疑昨夜的雨聲或許是久違的夢境。他又進入了竹林,雖然他是個知道分寸的人,可是他還是不自覺地朝牆的方向走去,畢竟在這陌生地,那兒還是個熟悉的地方。然而這一天,他走得都滲出了一背的汗,心中的高牆仍未出現。他停住了腳,納悶地抬頭察看太陽的位置,赫然發現自己早偏離了方向,朝北深入。奇怪。他回頭看向來徑,不記得遇到任何岔路啊,而這唯一的路徑,起點明明依舊,終點怎麼完全變了。 幽篁裡日光閃爍,薛霽朝東望去,想像白牆在盡頭安穩座落,牆後的人,正細數春筍數目。心安就好,他想到她。收回目光,薛霽在前進和返回之間遲疑,最後決定繼續北走。路的改道,必定有原因的,他想,該去看看。 北行小徑不斷升高,薛霽走得大汗涔涔;就在口舌幹竭的時候,他聽到前方汨汨的水聲。他循聲探去,在蓊木之後,忽現清池。從水色的澄澈,薛霽知道這是難得的活水源頭。他早想到玉臨莊必有一泉好水,每日茶湯味道的馥鬱香甘,全在水品的殊質。 夜雨之後,新泉湧出,池水漫長,有溢出之勢。他在池邊石上坐下,細細察看水波方向,發現都從依山之處起始,泉口想必在那兒。而這池不像天然,應該是為聚泉水而築,池底彩石磊磊,以石澄水,以水養石,深合貯水的道理。清池的西南角,陷出漩渦,大概有出水口引水他處。 薛霽環顧四周永遠深密的林樹,仰望頂上長年的一方藍天,又看池面周始流轉的波紋,大自然恒常的規律,使他突然感到少有的寧靜祥和,幾幾乎有點喜悅的氣氛,而這種輕鬆的感覺是他一輩子從未經歷過的,他的心中因此升起一陣惶惶,著實不知所措。他俯身就水,緩緩把臉浸入水中,冷冽的溫度讓他混身一緊,擠走了些許不安,他浸入更深;靜謐的流動世界,緩緩閃動的波光,你們能否包容我這永遠懷疑的心?他揚首出水,深深吸了口氣,目光一落,看到了浮在水面自己的面孔,為何不老?他問它。他用雙手小心捧起水中青春的容顏,一飲而盡,一股清冷,流下他乾涸的咽喉,沁心涼肺,年輕的感覺何其甘美,他想。他又捧起相同面容,這一次,看著它從指縫中涓滴流失;被水凍紅的雙掌,掩上面目。 在池邊不知坐了多久,只知風早吹涼了背脊上的汗,雙手也回了溫度。他挪下手,重新再看水面的倒影。日頭傾斜,倒影模糊不定,他伸手入水輕攪,影子更破散無形。他起身沿著池緣走到西南角,看著自己年輕的影子,捲入漩渦,流出清池。 薛霽順勢查看,發現碗口粗大的竹管,運送清泉一直到坡下無盡點。視線的最深處,他知道,一定是玉臨侯的住所。他順著竹管朝下走了幾步,枯葉在腳底沙沙碎裂,不對,這該是秋天的聲音。薛霽因此低頭細看,四周乾燥,毫無夜雨痕跡,他尋一枯枝撥開深厚樹葉,果然,潮濕現影,他再掃開樹葉,隱藏在底下的石板道畢露。又是一條他不該知道的路,通往他不該去的地方。他心中冷笑一聲,丟棄了枯枝,回身上行,頭一抬,他發現前方林木後隱約一座平臺,他慢慢走近,平臺在池的西側林後,從東側他來的方向,完全不見,不過,從平臺的角度,卻可以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在空蕩的平臺前停止,一股清冷肅然的氣氛依然籠聚著彼處。他來過了。從平臺上。觀看。 路引 竹花堂在風園東南。從正路走的話,不用半個時辰就到了。為什麼侯爺不讓走正路,偏要在林子裡繞?玉臨爺的心思,你我永遠猜不透。洳泉底的彩石非得是秦山麓的,引水的竹管非得是瑞青竹的,錦緞又非得是夏季第一批紫玫瑰熏成的。種種的講究,是何道理?現在,每天畫張新圖,把竹林中的路徑或改東,或改西;童子們連夜照著趕工,這陣風什麼時候才了啊? 還是專心做事吧,上次就忘了掩去雨園小路,差點出亂子。 火把的照明下,竹林夜裡人影晃動,小童四、五人勤奮地揮動鏟鋤。其中一個累了,停了手問道:以前請來的不是才子,就是狂生,這位新客好象特別安靜。到底是什麼來歷? 他是唐公子的朋友。 噢。 難怪。 小童們不約而同地停了手,倚著耙具,朝新路的盡頭看去。 一間小堂屋立在盡頭,裡邊,停著唐季珊。 重逢 薛霽心中的地圖慢慢成形。以竹花堂為中心,東北不遠處是那默園,正北距離約一時辰的地方,是山泉。山泉的西南,是今日他要去探訪的。 他疾走在竹林裡,不時和春陽照面,確定自己的正北方向。當第一滴汗水從額頭滲出時,他忽然注意到小徑邊出現一叢奇花,透明的粉色花瓣底渲出三條血痕,逼真地使他禁不住停步,用指試探。這一分心,重新起步時,薛霽忘了檢查方位,等到再一次觀測日影時,他發現自己已經偏西了。 他又在幽篁中回首來時路,昨日的困惑再次縈繞心頭。停了一會兒,春風拂過幾陣後,他決定繼續前行,不再留意方向,不再留意距離遠近。這竹徑跟命運一樣不可控制。他邊走邊想。此時,一道日光篩落層層竹葉射入他的眼睛,薛霽眼中金光一閃,多年前的感覺乍現,他又一次憤恨攻心:而我的命總是操縱在別人手裡! 今日又要玩什麼把戲?薛霽怒極停步,鐵青的臉色輝映著林中青光。 沒有把戲。只是還沒到使用言語的時侯。言語誤人。言語毀事。言語不能輕用。 唐季珊的事,尤其說不清。徐獻那夜來報,唐生逝世。彼時四更鼓方歇,滿天星斗,無一隕落,夜風習習,一如平常。就以我的棺槨厚斂唐季珊吧。百年槙木,堅實不朽;楠木馥鬱,馨香不滅。以槙木為外,護終敗的形體;以楠木為裡,保精神長存不絕,如美景,如月色。 靈柩暫置在風園東邊的草堂。就等你來迎回。而你也真來了。路的迂回,實在不得已。就為了斟酌一個時機,我卻因此忘了,人死了,還有什麼時機可說? 竹林疏懶的氣氛忽然肅穆起來。季珊? 是的。 真是你嗎?怎麼如此陌生?薛霽滿心懷疑,重新一步一步順著路的指引前進,轉過一片烏葉高竹,一間草堂悄然出現。他緩下步伐,在階前站定。從那兒,他聞到了堂屋內嫋嫋送出的淡雅香煙,也感到室內誠心堅持的潔淨。真是你。薛霽凝視著屋內的厚木棺槨,過去一年中,他早想像過這一幕,想像自己在天地之間,春陽和春風的照拂下,俯身深深三叩,叩叩牽魂。可是今天,真正面對這個事實之後,他只想在石階上坐坐,而他也真的轉過身在門階上坐下,慢慢挺直上身,讓心底積鬱許久的哀傷和不安,隨著一口呼出的氣,源源傾泄而出。 來回檔息後,他的心思越來越清晰。這事拖太長了,悲慟的時機早過了。連緬懷都好象有些勉強。薛霽終於明白,唐季珊一年前離去時,自己的一段人生,就在那時斷句,只是新的段落一直遲遲未起。他也不急,人生看來十分漫長,現在他只想留意眼前的景致,一些搖動的姿態,一些鳴叫的聲音,一些光線的變化;他覺得許多感官都復蘇了,而這一次,所有的感覺都是自己的,不再是從王融,也不再是從唐季珊。 薛霽在階上一直坐到日頭偏西。只可惜,沒帶書。他起身時心裡這麼想。如此光陰,最宜讀詩了。他整整衣袍,轉身走入草堂。 風園 訪客進城了。他在唐季珊處和他敘舊。摯友重逢並不見任何哀戚;默默對坐,如此而已。是我太庸俗了?以為只有哭泣才能表達哀傷;太武斷了?自以為可以從外表洞悉所有人的心思。 是該有些猜不透的情緒。 默坐三日,今日他動了。天晴可人,他步出草堂朝城內走來,青石道上響著他謹慎的足音,不流連,不顧盼,在迷陣般的巷道,他專心前行,連清風都牽不住他的衣袂。難道,你知道要去的地方? 他轉出了小徑,越過了紫瑰巷,直直朝風池接近了。噢,想必是那水音,指引了他的方向。百密一疏啊,百密一疏。風池果然是他的目的,他在池邊站住,往池面看去,又是自己的倒影,比自己早一步從山泉處流到了山下。是的,這就是山泉最後灌注的大海,我的所在。他立在水邊沉思,突然間,水聲噗哧,大頭鯉浮出水面,朝他鏢出水注一道,繼而潛沈水底。受驚了?他退後了一步,看著池邊水注痕跡,啞然失笑。 緊繃的心弦鬆動了。 東風為我長長籲出嘆息。一切具是無心的。如果五年前風園那日不曾失心,世界或許依舊如昨。可是,對失心的人,美景掉色,世界傾覆。我不得不棄絕喟歎的陳腔爛調,尋找新法來演說傳奇。舉手投足,歌聲流轉,都是為了捕捉一個說不出的隱晦感覺,在月光城市中我曾與它照面,在薛震青的絕唱中,我曾體會,在唐季珊的桃花雨中,我曾瞥見。 古人,我做煩了。難道就沒有一代人是完全站在時間的源頭嗎?我遙看古人順著時間之流而下,各代人物夾岸膜拜,船上人高呼蒼涼,岸上人也齊喝蒼涼;船上人低吟蕭索,岸上人就趕緊落淚。你們沒有感觸,你們只有前人的反應;今日的花朵因此與百年前的無別,今日的人也因此和千年前的人無差。古人,我做夠了。 可是我這世襲的命,生下來人就已經腐敗了。我的出生地是我永世的禁錮,祖宗們守在界碑那兒,防著我的靈魂自由進出。繞道而行?可以,不過,只有繞離現實之道,行向內心。我在城中危樓靜養,之下城市的喧囂翻騰而上,安慰我先天腐潰的感官,我探首下望,卻發現空巷無人,依舊是空城一座。 現在,你來了。轉入了我的長巷,來到我危樓之下。門是敞著,回廊走道都是通的,請進。我退回高閣,盤坐榻上,靜聽樓下傳來的心情。多禮的人,尚在廊下遲疑,猜不出我的意思?懸宕之中,訪者終於摸索出主人閃爍的善意,探測地跨過門檻,走入陽光和陰影充斥的廳堂,立刻,他感受到那股清冷肅然的氣氛,從頂浸潤而下。他在這兒.某處.等待。廳堂左右各有一門,門後各有洞天。從左?從右?猶豫難決。然而日影在腳下悄悄移位,就隨著陽光的方向吧,秉性屬光明,這是最自然的選擇。於是他進入左門,順著光線富裕的廊道,轉過一個再一個的詭異曲折,他發現自己已經置身在書齋。 他在這兒。一會兒前。硯池內剛研好的墨汁還飽滿香濃,一隻花竹管狼毫,倚在玉石筆山上,偏鋒蘸足了墨。枯山皴?薛霽心一動,轉到了書桌前,一張雪白宣紙展在桌面,首先觸目的皆是唐生的皴筆,一筆筆劈出蒼勁的樹幹枝椏,而枝上懸著的,不是該長在陽剛骨幹上的奇葉異松,而是典型的唐派驚奇、極其嬌豔的盛開桃花,而這本性柔弱的花,也令人吃驚地大如獸目,怒視人世。集矛盾於一身,花樹確實是唐生的真跡。 花樹下站了一個人。從風姿,薛霽心陡然悲沉,就知是唐季珊。也是枯山皴鉤勒出的形體,論筆,已得唐生精髓;論效果,卻太過猶疑小心,顯得拘謹,而畫者也自知,因此人物雖已完成,卻留下雙目未點。 薛霽明白主人的意思,他拿起筆,補上唐季珊會為人物點上的眼神。放下筆,他回避了畫中人的目光,看向春光小園。 所以季珊在此,並不是完全不暢快。 最後在破縣的時光,唐季珊終日被俗情所困,很久都不曾作畫了。沒想到竟在玉臨莊寫出了當年的花樹,往事歷歷啊,從不回憶的季珊,居然回顧了。是因為知道來日無多,得留點痕跡下來--給我?是給我的嗎?薛霽不再確定。守靈三日,季珊並沒有來夢中重敘,每日從空白中醒來,薛霽變得越來越期望未來。人生至此,果真有了新意。 薛霽走離書桌,在客位正襟坐下。對著籠據的清冷氣氛、那位總是隱著不見的主人,他無聲問道:還不上茶? 倒還想品品你的茶味。 我沒有一流水泉,也沒有上品茶葉,一切全仗飲者心情。 那麼,這些日子來,玉臨莊的茶味如何? 薛霽不答。茶味甚佳,苦味日消。可是這句真心話,還沒到說出口的時候。於是他起身退出書齋,走出廳堂,離開風園,走過草堂,回到了竹花堂。 案上放了一張紫色信箋,內僅數字,字風溫柔:今夜風園共賞清音。莫璠。 知音 薛霽來訪的那個春天,杜若年方十五。 今晚玉臨爺要聽音。清晨時分小童來告。那時露水正湛湛,杜若尚在浣面。洗淨了臉後,她在廊下坐了許久,聽著今日的聲音。該有的又出現了。遠方鳳雀清脆啼叫,一長聲高鳴後,接著兩短聲輕笑。腳邊絨貓子撐起前肢,滿滿伸足懶腰,大大地打了個呵欠。然後清風穿過廊下,若是大半年前,還可以牽動琉璃風鈴,引出串串琳琅之聲,現在,風如一脈靜水,流過她的身邊。 住在無聲的園中,陪伴一個不言語的人,杜若聽到的卻越來越多。而最清楚的就是莫璱心中的恐懼。恐懼能把種種騷動擴大到驚天動地。從莫璱的惶惶無助,她跟著聽到了秋葉飄落時,著地的轟然巨響;無聲息的冬雪冰融,如今也變得洶洶湧湧;而春天更是萬物競起,突破泥土,突破冬眠,此起彼落的不安,莫璱如坐針氈,她也感同身受。弦外之音。她現在聽到的都是。杜若的心思因此早錯過了十五。 她自廊下站起,心想今晚星光一定燦爛,可能東風偶爾會吹起一陣,不過,不會太寒冷。在這種夜色,玉臨爺又是怎樣的心情? 過午後,莫璱午寐。杜若出了雨園,仔細關緊窄門,順著竹林小徑,往風園走去。半途中,她聽到林中響起一串愁困的腳步,在與她平行的另一條小路上,反方向而去。她撥開竹枝,尋聲找過去,果真是薛霽,清瘦的背影,汗透出衫,朝前疾走。叫他麼?算了,晚上聽音想必少不了他。 清風吹下竹葉數片,小女兒杜若忽然現身,把綠葉當花瓣上下撲著。玩累了,杜若在石上坐下,撫心笑起。要為這麼多的愁容解悶,真不容易。她想起多疑的薛霽。薛先生,活得輕鬆點不行麼?杜若很想調侃調侃他,她知道笑容就在眼下了,可薛霽重重的心事老壓著不放。天下寂寞的又不只你一個,我們侯爺不就是另一個? 玉臨爺周圍跟滿了人,可是他總是活得孤伶伶的。她十歲第一次見到莫璠時,心中就這麼個印象。那年莫璠頭一次出莊,回來後,就要組戲班子。她的聲音如此清妙,自然入選。才學了幾個調子,玉臨侯就要親驗,同學們輪流到廳上高歌,莫璠眉一皺,又輪流地下來。最後,終於輪到她從金粉輕羅帳後轉出,眾人中,她只看得到廳上坐的一個少年,面色是從未見過的清秀,而他的態度,那時她說不上來,後來才知道該叫落寞。總之,見到了他,她的心中自然浮出了幾個音,一開口就唱了出來。歌甚短,唱完後,莫璠久久不語,眼睛瞧向別處,回轉過來時,說:就叫杜若吧。香花般的音聲。從此她就變成杜若,從此她心中就有了一個人。 五年了,她唱得越來越少。去年,就只唱了一次遊園。戲一少,見到那唯一觀眾的機會也不多了。她明白,美妙的音聲其實很傷人,多聽會讓人難過,還有,莫璠有一次說:怕膩。雖然話不是對她說的,說的也是別的事,可是不遠的她一聽就懂了。是不遠。她總離他不遠,只是彼此中間永遠隔著一齣戲,一個角色。唯有在演戲時,她才感受到玉臨侯專注的目光,而她不能回看,因為一旦四目相對,她處的想像時空就瓦解了,戲也唱不下去了。若戲沒了,她還能是杜若? 她真想跟他說說話。他們也說過許多次話,可是僅有兩次是在沒有旁人,甚至連徐獻都不在的時候,玉臨侯,對她,杜若,一人說的。他說:腔太多,就取精神,音加長,偶一轉折。於是她依著他的指點,重新唱起玉臨侯寫的音,這次,在某些嗓音轉換的時刻,她似乎接觸到一個悠遊的境界,然而,一閃即逝。畢竟那時她還是個孩子,不知如何把握那種感覺,也不知道拿它怎麼辦。現在她可以直接進入那個遊藝的境地,錯過十五的她,一切都漸漸豁然貫通。 她來到了風園,熟悉的清冷肅然在回廊深處等她。小女兒杜若暫留門外,女子杜若走入風廊。她非常珍惜在他的世界中走的每一步,有他的關注,她覺得步步生花,就像那一次,他教她走步,一件緋袍,軟緞隨著體態擺動,紅光閃閃,優雅有如步行水上,踏出串串漣波,瀟灑得無可形容。 讓你想起什麼角色?他問她。 她搖搖頭。無可比。頭一回直視他的眼睛。點一下,就偏到燭影上。倒讓我看到一個人,她說,一個不可及的人物。 那個人物,在她的前方踽踽獨行,落寞的心情,她聽到了。跟著他的步履,她學會了高潔的情操,真正的有情人,是這樣的麼? 玉臨侯點了一下頭。 杜若。他叫了她一聲,她等著。但他至終都沒再說什麼,雙唇又緊緊地抿出一個摸不透的弧度,一臉深不可測的表情。 說啊,說說話。不可能的,她知道。她回到雨園,她的聲音,只是給他聽的,不在他身邊的日子,她.心.甘.情.願.靜默地陪著莫璱。 杜若走完風廊,進入房間,大紅滾紫水紋亮緞帔已在恭候。好久,沒見到顏色了。她疼惜地撫摸,沉寂甚久的音聲再度在心中流動。她靜靜地聽著,定心了。 天光涓涓漏盡,園西的露天戲臺夜幕布下,星斗移入戌時位置,絲竹響動。 杜若妝成,背過鏡子,是那姣美女子轉過身來,明亮雙目巡禮周遭,與處身的世界暫別,然後款步移向夜空,摒息潛入,在渼波之上,浮浪來回,棲江汀遠眺,又漂茫茫。姣美女子,流波顧盼,推送輕歌,天音由低而揚,越舒越遠,勢如江海,漫漫無涯。水袖招展,兩道絲波在夜幕上寫下天書,引回音聲翩然下落,伴姣女風行於星海。她于遠方看到時空之外的兩個人,在這人生的偶然片刻,他們的軌道相交並列,一同走向她扮演的想像世界。女子風揚水袖,請二人同行。她領著他們,顛簸走過困境,曲折穿過蹇途,眼前豁然開朗,空無一物的境界,任君遨遊,而她,突然駐足,回首,夜空一點紅,開始幽歌人生。 這個人生,是他沒聽過的。薛霽隨著聲音進入那個模糊世界,一切仿佛曾被風蝕,有些輪廓讓他想起自己某些的過去,在陌生地重睹以往,熟悉的感覺取代了感傷。而這些熟悉,從不一樣的角度看去,居然有了新的風釆。原來,人生是可以這麼過的。這個頓悟讓他心一驚,猛然停下,回頭看向身後,一個清冷肅然的人影對他點頭微笑。原來,人生是這麼過的。照面的人,他這次看清了。另一個自己,野生的。放逐在人海中,他經驗過的都是真情真義,雖然自己可以推想,可是他的生命力,將永遠在自己的掌握之外。不過,在這短暫的一刻,我誠懇地邀請你,在我的世界與我比肩共遊,隨著暗香的引導,共賞詩化的孤獨。時間到了,我將送你出城,生命不該囿於這座僵死之城,請在人世中代我而活。 一言為定。 姣美女子歌乏,夜空中紅流星隕落,戲臺又空。 薛霽起身,心神依舊激蕩。他回過身看向暗處,一個清冷的身影慢慢走入光影,是個錦衣少年,玉色的面容和園中遇到的女子幾乎無別,他站在前方,靜靜地看著他,態度異常友善,有如老友重逢。 今夜星光何其燦爛。薛霽仰首觀天說道。 可不是。玉臨侯答。 二人相視,一笑。 乙丑 杜若所歌之曲,和王先生的十分相似。長聲單音,全仗天籟配合。不過,由於杜若音質特別豐厚,感情充實,更經得住在寂靜中長夜聆聽。而杜若對自己音聲的高妙境界,好象混然不知,或者是完全不在意。難怪能唱得這般自如,自在。有水靈的杜若陪伴,玉臨侯可以不愁音聲了。 絨貓子,嬌貓一隻。若放在尋常人家,早被鄰犬咬死。 每日的四色菜肴,五味雜陳。雖然精緻,總覺得偏甜。可能是苦吃多了,味道中缺了苦味就很不習慣。清湯香甘,還可以再用小片陳皮川湯,滋味就複雜深沉了。竹林中的稀世白竹,其筍性涼,最適合夏季食用,不過久煮出澀味,必須在嫩青轉老青時移開爐火。 竹林中忽遇童子數人,個個聰明有禮。交談之下,童子們心防一松,爭先抱怨起來。不得不為他們釋惑,秦山彩石是萬年石山風蝕的殘屑,絕無土味,最適合聚泉水;瑞青竹性溫,最能保持水味的芳甘,而且彈性佳,永不斷裂;美酒論陳香,花香恰相反,每一季首開的總是最濃郁,以後的就越來越薄了。至於路徑的變動,那是玉臨侯的心思,不能揣測的。 與徐獻乘馬游鬱州。耕作之人,漁牧之童,紡織之婦都面無愁容,不可思議。走遍天下,勞力者永遠面帶苦色,唯獨鬱州不是如此。該是徐獻之功?徐獻謙虛笑笑,反倒說起牧民的不容易。譬如每年收租之時,麻煩無窮,甚至有狡猾之徒,抬病故親人的屍首到莊上謊報凶案,想藉此拖延繳租。聽了真讓人駭然變色。 竹林中有一雀,總比萬物早起。日日都被它的單調咶噪所擾。一日在林中又聽到它的無調之音,抬頭找去,是只灰頭鳥,無比醜陋。杜若說這只鳥前一陣在風園棲息,玉臨侯深受其苦,下令家人務必彈殺,風園內因此鬧了幾日,結果還是讓它飛脫了。現在住到竹林,又來吵你了。小女孩掩口笑說。原來這鳥也是個逃生者,如此想來,那單鳴也可接受了。 玉臨侯秉性屬陰,陰而沈,沉而苛、而狠。這大概是莫家人男子的天性,若發揮到權勢財富上,就是他那些祖宗的恐怖作為。莫璠的方向卻偏到品味上,結果就是完全不能容忍俗情,任何天下公認的美事,他都禁不住唾之,罵之,恨不得親手毀之,激烈有如坑儒。 莫璠甚少言語,舉止也極為莊重。坐著站著都威嚴沉穩,唯有那雙手卻表情生動,好象在代他說話。據徐獻說,玉臨侯心情好時,素白玉手會發螢光,不悅時冰冷如霜石,碰什麼碎什麼。觀察後,也如此。又發現莫璠喜歡用指玩物,不管是觸是摸,是掐弄,都到徹底為止,如盲人一般。 風園書齋書籍浩瀚,除一般藏書家也有的珍品外,更有數百卷世所未見的前代稀奇文集。其中不少是小說家,內容怪誕,令人發噱。不過,仔細想過,卻發現篇篇說的都是人心,不禁冷汗一身。 那沉默的園子是雨園,所見的女子是郡主莫璱,玉臨侯之姊。 從洳泉平臺看落日,只見多重紅霞浮于竹林之梢,隨綠波飄動,難得美景。竹花堂窗外一翠綠竹葉懸在陽光中,不上不下,十分神奇。出去細看,原來竹葉下落時牽上蛛絲,因而像提線傀儡般左右搖曳。牽動,牽引,牽繫,大概都可用這一景來作批註吧。 張子敬來郁州時,帶了一本自己寫的清玩正道獻給玉臨侯。這本書唐季珊也有一本,也是張子敬送的。書的內容是張子敬多年玩賞的心得,從文具到品酒到器物面面俱到,是城市俗人的風雅入門。書刻得十分講究,圖版數十幅,都是出於名家手,裝裱也是上乘,還用緙絲精裝。據說玉臨侯翻了兩頁,臉一沉,當著張子敬的面,把書扔到地上。張子敬毫無羞色地拾起書,口中還說:擲地有聲,擲地有聲吶!張先生在玉臨莊期間,把玉臨侯的種種文雅安排,譬如掛畫方位,家俱形制,茶湯用料,筆墨硯紙的來處等等,都一一暗記背下。玉臨侯發現後大怒,鎖張於小屋,命他抄書千遍,直到筋斷手殘。可悲。雅道貴在精神,不能說,也不可說。張子敬不過是文人末流,唐季珊一笑置之,玉臨侯實在太在意了。 莫璠人雖冷峻,字卻意外地溫柔。郁州碑文和玉臨莊匾文都是他所題。一日與他說起秋槐山麓神道碑的正反文,暗指他字風和性情的相背。莫璠聽了,竟然笑起,回道:不知何為何之正,何又為何之反?確實。情真之人,不可戲也。 訪徐獻于南莊,所住之院簡潔素淨。徐先生談吐高雅,目光含悲,看得出是心中有丘壑的人。幾次話到當中,徐先生忽然停頓長歎,問他緣故,他僅審視面孔,欲言又止。而那審人的神情,仿佛是在尋人一般。令人納悶。 後話 青宗泰興八年歲次乙酉,郁州莫氏族滅五年,莫璱失蹤三載。 薛霽到鬱州,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住了多久,發生了些什麼事,都記不清了。唯一忘不了的,是他帶著唐季珊的棺槨走了後,莫璠居然變了一個人,雖然心思還是讓人猜不透,可是變得寬容多了。後來他又出莊遊覽了幾回吧,總朝著人煙城鎮接近,但是到了邊緣,他僅登高遙遙望望,然後就往回走了。 唉,玉臨侯。莫璠。 滅族的事,徐獻到現在還想不清。暴虐殘忍倒能保存;體諒民情,居然導至基業傾覆。難道我這些年都做錯了?不但不能造福鬱州,反而引發大禍?人算敵不過天意,而這天意,徐獻是絕對不會再相信了。 鬱州自版圖上消失後,世界就剩下眼前的這一個。收藏在心中的山水手卷塵封,再也打不開了。每天面對紛擾的人世,煩惱的盡是生活中的瑣事;落腳的地方,該拜訪的人,應對進退,把心情打擾得支離破碎。這,就是自由身的代價? 中秋的時候,徐獻重遊蘇城。一如二十五年前,滿城狂民在城內鬧了數日後,全數趕往雲嶺觀月去了。等到城空了,俗聲流盡了,徐獻輕敲驛站之門,等候許久,小門鬆動,當年的老門子竟然又從門後出現! 你,你還在?徐獻不得不大吃一驚。 不在了,不在了。您說的一定是我爹。老門子呵呵笑道。 徐獻松了口氣,向老門子之子說明來意。老者欣然請徐獻進門,又借給紙燈一盞,目送徐獻上山。一路上,燈影搖晃,正如當年,忽隱忽現,全是往事。 往事,往事。少年玉臨侯不過十五,卻已經有了幾個老玉臨侯加起來的威,他跟著老門子,在月光下,如履平地地上山,身影越來越模糊。徐獻在後吃力地跟著,忽然一陣山風滾入衣袖,灌入的秋意在混身上下逐鬧,他聽著秋嬉戲的聲音,又分了心望向那輪明月。等到再往前看時,山中已沒了玉臨侯的身影,一個沒有莫氏主子的可能,突然成了事實。 於是二十五年前的徐獻,把握了那難得自由的一刻,走入心中的山水,滿以為心情會大好,卻發現置身在秋山黃葉徑,時近黃昏,空山無人。凜凜秋風襲來,畫中人不禁打了個抖,身寒了,心也涼了。 心涼或許是因為孤獨,他想。於是他以山為伴,以風為伴,以水為伴,可是卻發現即使三友環繞,他還是強烈地感受到這寂涼,以漫天冰雪之姿無情地覆蓋住心中的山水。他突然意識到,寂涼並不是來自孤單,而是源於一種,空虛,一種殘缺,殘了玉臨侯的缺。 月亮的華光照著他的兩個世界,他在邊緣徘徊,流連不舍。你要想山水永恆完美,現實就得是世世代代,徹徹底底的絕望,月亮無情地對他說。徐獻明白了。他無奈退回現實,卻發現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再回身去尋找那想像的世界,竟然也四顧茫茫,茫茫。 二十五年後,徐獻又在明月升上中天時,摸索上了山頂。不遠處,當年的小亭居然還在,飛起的簷角迎著月光閃爍,亭內光影撲朔。 有人? 摒住氣,他一步一步朝著亭子走去,二十五年前,在這個距離,那清冷肅然的熟悉氣氛,像一圈城河圍著小亭默默流動。徐獻涉水而過,記憶中的水流特別友善,詫異之中,他又聽到熟悉的織錦紋窸窣廝磨,那夜的音色也與平時不同,居然透著近乎興奮的光芒。 可是今夜...不,看錯了。亭內無人,頹圮的地方,連鬼都不再眷顧。 那年玉臨侯到底從這兒看到了什麼?站在他的位置,徐獻努力朝夜色中望去。蘇城的樓宇輪廓隱約可見,闃靜的城市,確有一種平時想像不到的乖巧可愛。不過,這就是他看到的麼? 月光和往事相伴,徐獻在亭中守了一夜。破曉時分,喧鬧了一夜的士女自遠方迫近城市。寧靜殘破了。徐獻長歎一聲,整整衣冠,準備下山。臨走前,他再繞行破亭一周,算是最後的憑弔。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自己其實是忠心的。早年他最不齒這種奴僕心態,不料,一切束縳都松解後,他卻發現了這顆忠誠的心,深深地埋在種種怨懟之下。 他要下山了,走了幾步,又懷念地回頭再看了亭子一眼,突然,他注意到亭柱上刻了一串小字。奇怪,他想,怎麼剛才沒發現?於是他又走了回去細看,看完後,徐獻禁不住激動不已。他撫摸著那兩行字,確定不是夢後,把句子默記在心,再仔細刮去字跡,快步下山。 莫問蕭瑟何風,夕陽秋山蒼槐。 飄萍人,粗茶作酒;盼知交,痛敘前生。 在紅塵的西邊,有一座秋槐山。七年前玉臨侯最後一次出遊,路過秋槐山下一座古墓,荒草漫漫,鬼氣逼人。兩旁高大的神道碑宛如憂傷的關卡,隔開陰陽。平時,哪怕再有名的山,都不能讓玉臨侯停留,可是那一天,玉臨侯居然停下了大隊人馬,打起車簾,出神地望著風中的神道碑和之後的冥冥。夕陽西沉,他更下了車,隻身朝大墓走去。到了墓前,他緩緩回頭,看向等候的人馬,和他們處的世界。風吹鼓了玉臨侯的錦袍,凍白了他的臉,那景象,看得徐獻打自心底寒起。莫璠,真像鬼。兩年後,同月,莫氏滅門。 現在徐獻又要朝秋槐山去。在一個月內,他從玉臨侯旅程中第一個駐足之處,游向他回首的最後一點。他得跟他一樣,隻身走過神道碑,朝大墓走去,因為,經當地樵夫指點,唯一上山之路是在古墓之後。 先生,上山做啥?老樵夫問。 采藥。徐獻說。 哦?我有心痛之疾,先生若覓得藥草,別忘了留我一些。樵夫說。 當然。徐獻笑答。 老樵夫深深作揖,轉身正要離去,徐獻又問:山上可有人家? 老樵夫低頭細想,回道:偶爾見到一人拾柴垂釣,可是從未見過炊煙。二人再拜而別,徐獻上山。 數天前,莫璱一朝醒來對薛霽說:昨夜夢到了徐先生。薛霽掐指一算,回道:徐先生若見到留字,這兩天就該到了。莫璱又說:該去哪兒等他好?薛霽說:別愁,都想妥了。莫璱聽了,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徐獻順著山道走了許久,還不見上坡。沒想到這不甚巍峨的秋槐山,居然如此重深。他腳乏了,見到松下有塊平石,便坐了下來歇口氣。聽著松風,看著山徑落滿的黃葉,他發現自己正置身在真正的秋山黃葉徑。沒想到,在暮年,他終於進入了心中之畫,而且還不帶苦澀。這一點倒是令他蠻詫異的。 這幾天,莫璱一直準備著徐獻的來訪。她與薛霽到山的深處尋找香蕈,采得滿滿兩簍。回程上,薛霽在溪邊掘得最後幾棵晶瑩的玉根,莫璱又順便帶回幾株香草,預備種在屋後,想明年春天開窗便可聞得香氣。回到深林草屋後,莫璱急著選過香蕈,把最肥大的留給客人。薛霽在水邊釣得幾尾鮮魚,提回家後,放養池中待客。 忙了數天,這一日,莫璱在門口小幾上坐下,散了頭髮,專心梳著。手指縷著密發,夏季在水邊浣發的情景浮上心,她似乎又浸入清溪,看著秀髮在水中無聲流動,水之上日光在外試探,那靜謐的感覺帶給她無限地安寧。忽然,她停了手,轉頭對屋內的薛霽說:我聽到有人上山了。薛霽停了掃除,走至院中細聽。會不會是徐先生?莫璱問。別急,我這就去看看。薛霽對莫璱說了,進屋中取出一管烏笛,囑咐莫璱在家等他,不要跟著,自己朝山下走去。 徐獻起身繼續往深處走。原來走在山水中是這等滋味。他不禁笑起自己,多少年來只知在心中描繪自然,卻不知是遊走竟是十分耗費心力的,哪是想像中那般乾淨風雅。而現在自己拼了老命,埋頭一心往山中行,到底,到底這一趟是否正如自己猜想,他其實完全沒把握。不過,既然知道山中有人跡,不管是不是他,是不是他們,自己都要探個清楚。 莫氏亡後,徐獻成了無權無勢的一介草民,所幸以往在玉臨莊做總管的時候,在世上還有些好名聲,所以天下名士依然爭先請至家中作客。他的生活無虞了,可是還是常常憂心,最掛心腸的,就是莫璱安危。他曾多次請托朋友打聽她的下落,三年前,終於探得莫璱在蘇城,正欲去見,就聽到她失蹤的消息。後來有人說在河邊找到她的繡鞋,怕是投河了。徐獻知道後,異常心痛,從此絕口不提莫璱。然而他心中還是相信她仍在世間,而且,無緣由地,他總覺得這事和薛霽有關,因為只有像他那般重情的人,才可能做出這等俠義之事。他提心吊膽地過了三年,深怕聽到莫璱尋獲的消息;三年後,他走在秋槐山裡想著,如果她真躲入這座山林,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疾走了一早上,老徐獻越來越吃不消。背上的包衭開始沉重,口舌乾燥,他得趕快找到水源才行。他專心聆聽林中聲音,在風聲鳥鳴中,終於辨出水聲,仿佛就在不遠,於是他急急起步,然而,走的速度再快,水聲總是微弱地懸在前方,不見接近的跡象。 漸漸上升的山道只知理所當然地延伸,一如從前他綿綿無盡的山水手卷,就怕到了路的終點,卻發現也像手卷的結局般令人失望。徐獻撫著心倚著老樹休息,水音還是像餌一樣在遙遠的前方誘著他,先用聲音解渴吧。他苦笑。調息完畢,徐獻繼續前行,心神一平穩,他聽那水音似乎有些不同了。 那不是水音。是帶著水腔的樂音!長長地,偶爾才一轉折。這,這孤高的調子,不就是杜若的歌麼?徐獻深深抽了口氣,老淚幾乎要湧出,真是他們,真是他們!他趕緊朝著樂音走去,蹣跚轉過一個陡坡,他看到前方路邊站著一個人,粗布衣,低笠帽,美髯飄揚,玉色的手上拿著一管烏笛。徐獻走近,布衣人依舊垂頭。徐獻停下,問道:敢問蕭瑟風起何處?垂首人緩緩抬起頭,是那二十年前的聲音答道:夕陽深處,秋山懷裡。 二十年了,二人再一次相見。和上一次比較,多了太多太多的滄桑。這一回,薛霽看徐獻蒼老甚多,不過那一身風骨依舊硬朗。徐獻看薛霽,風霜鬚髮下還是那張俊秀的面孔,昔日的少年,今日已是個美風儀的男子。 薛霽領徐獻到水邊歇息。徐獻解去鞋襪,把走痛的雙腳浸入溪中。他心中有很多的話想問薛霽,可是又怕答案讓人灰心,所以遲遲沒有啟口。他望著不息的流水和粼粼的波影,一切都太恍惚了,恐怕夢境都比這真實。薛霽在一旁等待,他看徐獻神色漸漸恢復,便輕聲對他說:徐先生,走吧,還有一個人急著想見你呢。徐獻一聽,心上沈石頓時消失,於是二人起身,從絕路上山。 莫璱重新梳好頭髮,又選了秋蘭一朵插上髮髻。屋中沒有鏡子,所以她就著院中池水,看著自己的倒影。容顏如落英飄落呵,她輕輕唱了一句,花老人殘。這句是她在教坊兩年學得的詞。由於她以前的身份,人們老要看她,她覺得自己簡直要被世人的好奇所窺死。有一天,她感到一份不一樣的目光,直直進入她半死的靈魂,她回頭看去,在燈火暗處,一個瀟灑的人影等著她,雖然時隔十數年,她立即想起仿佛是昨日的雨園,和那個像莫璠又不像莫璠的人。從那日起,她就安心了;這個人不會棄她於不顧的。 逃走的夜晚,有如神助。他背著她上了艘小舟,囑她洗去鉛華,換上布衣,他則幫她一件件摘下滿頭首飾。撫摸著自己無粉的面容,和無珠翠的髮髻,莫璱覺得自己一寸寸地在還原,不只是回到玉臨莊的莫璱,更回到為人的原點,她感到自己重生了,變成一個全新的人,無名無姓,沒有過去,沒有痛苦。 後來這個人告訴她,他姓薛。 你怎麼知道你姓薛?她問。小舟慢慢朝紅塵的邊緣漂去。 就算是王先生告訴我的吧。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人回答。 怎麼說? 他說,我的父親是蘇城第一人;我進城聽到的第一個人就會是他。 哦。她自船篷縫隙看出,人煙的光芒漸漸闌珊。她也想去問問這位王先生,或許他能告訴她,自己是誰? 三年後,她對自己的人生終於有了把握。她居然可以和薛霽說起往事,回憶雖然還是有酸甜苦辣,不過,總算逐漸無痛。 莫璱走出草屋,站在秋槐下,望穿山林。她聽到薛霽的聲音,還有一個隨行者的步履。是徐先生麼?怎麼如此老邁了?莫璱心還在詫異,就看到薛霽的人影從山林中出現,後邊跟一個老者,畢直的身影,再遠都知是徐獻。 她走上荒草徑迎接歸人來客,晚風吹撫,布衣布裙拍出陣陣聲波,宛如那無邊的記憶之浪,一道道把她推送到徐獻跟前。徐獻完全不敢相信走來的真是莫璱。大難之後數年不見,她雖粗布衣著,無脂無粉,卻比昔日玉臨莊中氣色更佳,好一個絕色美婦人。二人停步,徐獻激動,禁不住俯身欲拜。莫璱趕快扶住,說道:徐先生,一生承蒙您照顧,當拜謝的是我。二人泫然欲泣,還好有薛霽居中勸慰,三人才相持回到草屋。 山中無聲的夜晚,是真遺世獨立的境界。屋中一點油燈,照出三張不定的面容。徐獻飲過菊花香蕈魚羹,疲勞頓除。 他問起山中生活,薛霽仔細描述,莫璱靜靜地聽著。他說,由於山前有大墓阻道,人多不敢入山,人跡少見。每日二人相偕出去採食,現在已經有如神農,通曉百物的滋味。徐獻雙手筒在袖中,低頭不語。 莫璱看徐獻沉默,便接了說:山中生活雖然清苦,卻安詳愉快。我這一生能過到這樣的日子,是蒼天眷顧。徐先生,不必為我們擔心了。徐獻聽了,抬頭看向莫璱,見她目光晶瑩,確實是肺腑之言,可是心中還是不忍,因而長歎一聲。 薛霽手築的草屋,前後兩間,收拾得十分乾爽,桌幾床凳也是他一手製成,做工細緻。徐獻讚美之餘,又問是哪兒學得的手藝。薛霽笑答,十幾年來萍跡天涯,賣畫賣文,時時學些技藝,本來就是為將來隱居打算的。徐獻把玩著一個混然天成的小幾,心裡想到自己,一輩子想像山隱,到了晚年,還是免不了寄生城市,慚愧感油然而生,因此又歎了口氣。 徐獻向他們說起玉臨侯最後一次的出遊,和最後一次的回顧。想不到,七年後,你們竟然在此隱居了。才說完,他忽然意識到或許不該提起莫璠,免得傷心。他細細觀察二人反應,只見薛霽站起身修剪燈蕊,莫璱為徐獻熏香被褥,看來,我是真說錯話了。徐獻看著無語的二人心想。 第二天,三人沿著山谷往深山裡去,徐獻走在後邊,見到前行二人相攜相持的情景,心中無比安慰。快到中午時,他們來到山溪的上游,遠方一道飛瀑如一匹銀緞自山巔落下,雄雄的水聲隱約可聞。清風一陣從水上吹來,送來秋山的芳香。薛霽去附近採集香葉,莫璱升火煮水,徐獻休息。莫璱搧著柴火,忽問徐獻:徐先生走過大墓時,可曾回頭?徐獻回想了一會兒,搖搖頭。有什麼禁忌嗎?他問。 莫璱微微一笑說:神道碑有兩面,一面是正字,給在世的人看的,另一面朝著大墓,刻著反字,是給過世的人看的。此地人不敢上秋槐山,是怕下山時見到碑上的反文,不是吉兆。 所以玉臨侯那年... 莫璱停了手,瞧著水光。 那個老樵夫又怎麼說呢?徐獻換了個話題。 看破生死的人,才能來去自如。莫璱幽幽地說,她望了徐獻一眼,在玉臨莊的時候,她一直覺得徐獻十分模糊,好象處身在重疊的兩個世界。現在他終於清晰了,人的線條也柔和了,年老的徐獻原來是慈祥親切的。心想著,她淺笑起來,回頭看向深林,薛霽果然返回,手上抱著種種顏色,十分美好。 薛霽采來甜莪葉,菊莆和紫蓂草。季節都要過了,還能找到這些香草,真不容易。她高興地說。水滾之後,莫璱放入甜莪,加水一瓢,等水再沸後,又放紫蓂草同煮,等水三沸時,再點入菊莆,隨即移小罐離火。此時馥鬱濃香尋鼻而來,還沒喝就有陶醉之感。莫璱輕觸瓦罐,見溫度剛好,便倒出稠香汁於碗中,先捧給徐獻。徐獻接過時,注意到莫璱的雙手已明顯粗糙,心裡又難過起來。他看著莫璱為薛霽小心斟上一碗,想著這個女子,家.破.人.亡.,從錦衣玉食敗到山林野居,卻敗不去她一身的風雅和優美。這,又讓他歎了口氣。 徐先生一來,就連連歎氣。莫璱笑著說。 趁熱喝了吧,薛霽也笑起來,可以解憂。 徐獻不得不飲下香汁,果然通體暢快,清爽目明。 午後,三人從谷底往山嶺走去,時時停步觀賞奇樹異草,說的想的都是眼前的景物。原來人生是可以如此逍遙的。徐獻終於體會。 在山谷之巔,芳草如茵。他們席地坐下,飛瀑從對崖墮落山谷,聲音轟然。由於聽話吃力,所以三人觀而不語。秋陽懶懶曬在人身,莫璱倚著薛霽睡去,徐獻困倦,倒臥草茵,也安然入夢。獨醒的薛霽心想,這般時光恐怕是今年最後一回了吧?秋光將盡,但願今年冬季不會太長。 在季節交替的時候,他難免想起自己的兩個前世。第一個,是去玉臨莊之前的人生,愛恨憤悔,一切都十分純粹直接。之後,在第二個前生,什麼都變得模糊了,界線如此不明,人情因此複雜,愛不能愛全,恨不能恨滿,與知交永遠隔著天涯;唐季珊沒入年復一年的桃花屑下,士女的喧囂阻隔了我和他的交流;玉臨侯困在他的因果,太多的恩怨,使我們只能遠遠微微頷首。 莫璠,其實總離我們不遠。我可以感到那清冷肅然不時在身旁流轉,矜持的依依,永不肯多言。想不到多年前的戲言真把你引到了秋槐山。當你站在大墓前看越生死時,是否就留下了印記,等著來日與我們在此相聚?二十年前的莫璱沉睡,細細的皺紋大方地輝映秋光,一兩根白髮玩笑似地出現。上山前,我們同時回顧,最後一次看向神道碑之後的迷離人世,心情充滿期待,毫無哀傷。確實,從棄世人的角度看去,碑文的反字倒是正的,從人世看到的,卻都是反的。二十年來的俗世浮沉,最終的理解就是如此。你我朝世道的反方向越走越遠,直到荒涼的邊緣。在這有四季,沒有時間的世界裡,我們逃避滅亡,達到永恆。我可不願這個今世,又成另一個前生。 夕陽把山谷照得金光閃爍,風涼了,薛霽喚醒二人,莫璱夢中的花瓣飄出夢外,醒轉時,還忍不住想抖抖衣裙。她說與二人聽,三人同笑起身回家。 就這麼過下去吧,一日復一日。明日再結伴去尋找另一個景色,品嘗各種仙草風露,說些見聞感想,再以會心微笑做結。在這個人世,就剩我們三人能夠知彼此了,一起生活,豈不是人生至福? 徐獻苦笑搖搖頭。他是個有蹤跡的人,除非死亡,他不能活著失蹤。人們會來尋他,因此也會危及遁世者的安危。 莫璱別過頭,汪起一眼的淚。才不過幾日,山林裡已經一片蕭索。連風都帶悲聲。她雖然知道徐獻遲早得走,可是她著實捨不得,捨不得這想像了一輩子的慈父感覺。 這一日風大,三人沒出門,僅在古槐下喝茶。忽然,在秋聲中,他們聽到一串悅耳的鳥鳴,不約而同地,三人找向聲源,發現一隻金鳥,喙子酡紅,尾點翠藍,站在樹梢鳴叫。莫璱徐獻一看,面色速然灰慘,手中茶碗差點砸地。可是薛霽,卻看著鳥幽幽地笑了起來。他想起了一件非常遙遠的往事,發生在他第一個前世,那時他才十七歲,流浪天下,春天時來到了桃花驛,滿樹的桃花開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他走離桃樹想喘口氣,一抬頭,就看到唐季珊。他是站在水邊,還是花樹下,奇怪,怎麼記不清了?只記得他的眼神,在歡愉的春光中,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孤憤。季珊好奇,尤好矛盾,我和周遭的格格不入,引起了他無比的興趣。我們因此交談,從而定交。唐季珊那時正有這麼一隻藍尾金雀鳥,是他在域外以千金換得的神鳥,為了表達他的誠心,他把那鳥送給了我。唐季珊被請到玉臨莊那年,人一走,金雀就咬破竹籠,一飛無蹤。今天這只雀兒,不管是不是當年之鳥,看到它自由自在,也是呼應著我的命運吧。 雀鳥高鳴三長聲,鼓翅飛去。三人目送,心情不一。徐獻怕這鳥又報惡兆,而決定儘早離開以免連累他二人。可是天氣忽變,一連下了幾天留客雨,等到天晴時,徐獻已打點好行囊準備返回紅塵。莫璱不再挽留,天涼了,她咳嗽的舊疾又發作,這次,混著那只鳥帶來的陰影,咳得又凶了些。他們在槐樹下告別,徐獻帶著莫璱為他配集的山珍,還有一包為老樵夫採集的藥草,往回走去。莫璱走上荒草徑再略送一程,這次風浪的拍擊似把她推得越來越遠。 薛霽送徐獻出山,特別繞過大墓,以避不祥。到了分手的地方,徐獻自包衭中取出一件東西,交給薛霽。薛霽打開,發現裡邊是一件豔色緋袍,心裡大惑不解。 這是你父親當年送給玉臨侯的禮物,玉臨侯臨死前囑咐我務必交給你。徐獻說。 他,他知道我的身世?薛霽大大吃驚。 是唐公子告訴他的。 當年我去玉臨莊時,玉臨侯為何不給我? 這...徐獻沉思一會兒說:玉臨侯十分看重薛先生,緋袍是信物,所以不能輕易割捨。現在物歸原主,總算沒有遺憾,我也了了最後一樁心事。薛霽懷抱緋袍,面容哀淒。簡直就是當年的薛先生。徐獻心想,可是沒說出口。 他們二人就在那一點訣別。沒有相約再見之期,因為怕受不了失約之苦。薛霽停在山林的邊緣,目送徐獻頎長硬挺的身影慢慢矮去,寸寸接近紅塵;徐獻回了兩次頭,遙望薛霽的癡心相送,禁不住老淚縱橫,再也無法回顧。 等到人物在秋景中完全消失,薛霽才轉身返回山林。他在山中快速前行,仿佛在與往事競賽,看最終誰能壓過誰。行經密林,薛霽閃入其中,喘息不定。林中暗影幢幢,卻有一處日光僥倖射入,顯得特別明亮。他走向亮處,把懷中緋袍拿出,掛在光線之中。襯著墨綠樹林,緋袍異常豔麗,閃閃紅光,如作人語。父.親.的.衣.物。他仔細想著意義。可是再努力,緋袍還是緋袍,只因涼風輕動,不帶感情。光線移動,緋袍一道道暗淡了。薛霽意冷,取下袍子,穿上身,恰好。他裹著紅袍走出密林,朝家行去。那風姿,只有徐獻會知道,和他父親的是一模一樣。 在近家的最後一片樹林,薛霽脫下了紅袍,包裹在懷裡。走出樹林,就看到莫璱站在荒草徑上等他。 風大,怎麼出來了? 莫璱虛弱一笑,問:懷中是什麼? 徐先生給我的。是我父親的遺物。 莫璱聽不明白,十分疑惑。 這故事,進屋了再告訴你吧。 那年冬天特別長,白雪封山近四個月。嚴寒的日子,那緋袍竟發出陣陣暖意,保護二人渡過長冬。 春天時,莫璱推開木窗,香氣乘機灌入屋內,正如去年想像。可是她的病,卻沒有如期康復,時好時壞,勉強過著。每年秋末,她就盼著徐獻再來,可惜空谷足音,都不是他。 三年後,莫璱病故。薛霽背負遺體到山谷之巔,掘一深穴,枕以香木,墊以蘭席,圍以香花;再以緋袍裹起莫璱,緩緩放入穴中。他端詳莫璱久久,看她雍容華貴,如同在世。 薛霽掩上深穴,種下槐樹為記。他跪坐墓前,前有飛瀑招引,後有春秋記憶陪祭,薛霽流下平生第一泉淚水,泣血痛哭了三天三夜。他先哭莫璱,再哭莫璠,繼哭杜若,又哭季珊,更哭王融;最後,痛哭父親。 有關某代 學的雖是歷史,可是從不愛看現代人寫的歷史小說,因為覺得假,會破壞自己對古人和他們的時代的感覺。與其讀歷史小說,真還不如自己去翻史料來得精采。【某代風流】是翻查史料多年後,累積的感覺結晶。太個人,沒法寫進學術歷史中,便把這些感覺寫成小說。 我對故事完全不感興趣。故事除非簡化到寓言的篇幅和精要,否則故事對我而言,實在很無聊。因此,【某代風流】中,說故事也有故事,不過不重要。我真正花心思的,是在捕一個古人的感覺。如果一個古人起死回生,讀到【某代風流】,會興奮地認為和他當年的感覺一致,那就是我要追求的。 一般現代人寫的歷史小說中,對古人的建築,服式,生活用品等,都喜歡做十分仔細的刻劃,我倒覺得不必。古人自己寫的小說中都沒見這般的描寫,百年後的人更不必為了塑造故事場景,而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抄書找資料了。直指精神深處,是我要追求的。 另外,一般歷史小說中常見成語氾濫,似乎作者覺得要賦與小說一些古意,就得用成語韻白。這是絕對錯誤的。只要看看【三言】就懂我的意思了。除了小說語言上的陳腔問題外,人物也常見公式--依據戲曲中生旦淨末演變出的人物公式。看小說如看戲,而且是一出演得很拙劣的戲。 近年來看到寫得很好的小說之一就是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不僅是好小說,也是很好的歷史小說,因為她寫出最難寫的--新意,新敘述,新語感。 沒人規定歷史小說非「古」非「舊」不可,古老的東西可以在精神上是最現代的,譬如【莊子】,寫古老的東西更可以追求一個未來感--何必自限時空? 我的歷史小說是我的科幻傳奇。 讀法建議:每一次任選一段細讀,等所有的段落都讀完後,再按時間順序讀一遍。這是一部一天一小段,花了近兩年時間織出來的作品,要求讀者用心精讀,我想並不為過。 這是目前想到要說的。 【此文章由「文學視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獨家推出,如欲網上轉載,請保留此行說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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