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蔡智恒 > 亦恕與珂雪 | 上頁 下頁 |
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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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玩笑的。」他又笑了笑。禮嫣的鋼琴演奏會那晚,她穿了套深紅色的禮服,人顯得更明亮。我忘了她總共彈奏了多少首曲子,因為我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時間比耳朵聆聽琴聲的時間,要長得多。我不再聽到禮嫣悲傷的聲音,我聽到的是,她用力拍動翅膀的聲音。禮嫣,屬於你的天空並沒有牢籠,所以用力飛吧。這晚禮嫣在臺上彈的很多首曲子,都曾在公司唱給我聽。每當我聽到熟悉的旋律,總會陷入那個一分鐘約定的回憶裡。而以前在公司相處的點滴,也隨著琴聲,在我心裡擴散。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喜歡聽故事呢?禮嫣最後彈的曲子,是《海與岩》。她重新編了曲,以致她彈第一遍時我還聽不太出來。後來她應聽眾要求,再彈一遍,而且邊彈邊唱,我才知道那是《海與岩》。 《海與岩》彈完後,禮嫣站在臺上接受熱烈的掌聲,並鞠躬回禮。當她視線轉向我這邊時,我朝她比了個「V」字型手勢。她忘情地揮揮手,而且笑得好開心,好像整個人快要跳起來。我知道禮嫣看到我了。回家的路上,我不斷想著我跟禮嫣的關係。剛剛我在台下、她在臺上,我比V、她揮手,看起來是如此自然。我突然覺得,我是仰慕禮嫣的。仰慕仰慕,「仰」這個字說得好,但需要抬頭的愛慕,終究是有一段距離。大東曾說,我寫的小說很生活,可是禮嫣的生活卻像小說。原來小說和生活之間,有時是沒有分界的。珂雪射出悲傷這枝箭後的第七個月,大東終於要跟小西結婚。喜宴那天,我和鷹男坐在一起,沒多久,蛇女便搖搖晃晃走過來。 「怎麼了?」我問她。「我今天改戴隱形眼鏡,覺得看到的東西都怪怪的。」蛇女說。「如果你平時穿褲子,今天改穿裙子,是不是就不會走路?」鷹男說。 「想吵架嗎?」蛇女說。「來啊。」鷹男說。「這是喜宴場所。」我說完後,他們就閉嘴了。 「你們的劇本都寫完了吧?」我問。他們都點點頭,鷹男還說:「已經送給製作單位審核了。」 「說到這個,我想起昨晚的夢。」蛇女說,「昨晚我夢到野島伸司說:他是日本第一的劇作家,但只能算是亞洲第二。」 「那誰是亞洲第一?」我問。 「野島對我說:就是你!」蛇女回答。鷹男聽完後,在旁邊笑得不支倒地。蛇女瞪了他一眼,說:「不服氣嗎?」 「如果夢境會成真,那宮澤理惠就不是處女了。」鷹男說。 「什麼意思?」我問。 「我常夢到跟宮澤理惠在床上纏綿,如果這也算數的話,那宮澤理惠還能是處女嗎?」鷹男邊說邊笑。「可惡!」蛇女站起身,大聲說,「我一定要教訓你!」 「誰怕誰!」鷹男也大聲說。 「這是喜宴場所。」我雙手分別拉住兩人,拉了幾次,他們才閉嘴。還好,喜宴現場始終是鬧哄哄的,鷹蛇之間的鬥嘴不至於太顯眼。上了第二道菜時,新郎新娘開始在臺上說話,現場稍微安靜下來。大東說得很體面,不外乎就是感謝一大堆人之類的廢話。 大東說完後,把麥克風拿給小西,她搖手推辭,最後才接下麥克風說:「嫁給大東,即使到北極賣冰箱,我也心甘情願。」 小西說完後,現場所有人手中的筷子,幾乎都掉了下來。鷹男和蛇女的筷子也掉在桌上,但我手中的筷子還拿得好好的。 蛇女問我:「你聽得懂?」 「嗯。」我點點頭,「在北極,誰還買冰箱?所以賣冰箱的人生活一定很困苦。即使這麼困苦,她也心甘情願,真是堅毅的女人啊。」 「佩服佩服。」鷹男說,「我只知道北極冷,冰箱也冷,所以她這段話實在冷到不行。」 「我也覺得好冷。」蛇女說。我看了看他們,知道自己終於不再覺得小西的話很深奧了。 覺得小西的話不再深奧之後的兩個禮拜,我搬離了大東的家。把空間讓給這對新婚夫婦後,我獨自在外租屋。珂雪射出悲傷這枝箭後的第八個月,是我第一次看見珂雪的季節。但我已經很久沒去那家咖啡館了。自從不去那家咖啡館後,我上下班都得繞路走。搬到新住處後,便不必再繞路了。我相信花蓮那位石雕師的話,珂雪一定會回來,也一定會帶幅畫回來。 我只是等著。老闆在咖啡館內等,我在我的生活和小說中等。已經是落葉的季節了,我走在路上,常把葉子踩得沙沙作響。今天到公司上班,一坐下來,便發覺左腳的鞋底粘了片落葉。彎下腰,把葉子撕下,又看見落葉背面粘著黃黃的東西。我轉了一下小腿,低頭看著鞋底,原來我踩到了狗屎。我迅速從椅子上彈起,鞋底不斷摩擦地面,想把狗屎抹掉。 「你在跳踢踏舞嗎?」老總剛好經過,說了一句。我動作暫停,他又說:「跳得不錯。」 老總走後,我繼續跳踢踏舞,不,是繼續把鞋底的狗屎抹掉。把鞋底弄乾淨後,我才知道去年落葉會粘在鞋底的理由,也是狗屎。沒想到由於狗屎,才會讓珂雪想畫粘在我鞋底的落葉,也因此有《亦恕與珂雪》的開頭。如果《亦恕與珂雪》是部愛情小說,那這部愛情小說的肇因便是狗屎。難怪常有人說,愛情小說都是狗屎。我突然很想把《亦恕與珂雪》完成,於是打開電腦,又開始往下寫。 不管上班時要認真工作這個真理,我只知道小說要有結局也是真理。我很專心寫,連午休時間也沒出去吃飯。就剩下一點點了,剩下的只是珂雪那幅畫的長相,還有我要對她說的話而已。下班時間到了,公司裡的氣氛開始熱烈,有好幾個同事在一起閒聊。 「什麼?你也去了那家咖啡館?」 「是啊,咖啡蠻好喝的。不過老闆很酷。」 「最後那幅畫,你取什麼名字?」 「我把它叫:女人與海。」 「太普通了。我取名為:海的女人。」 「那還是一樣普通,聽聽我取的名字:跳海前的最後一瞥。不錯吧?」 「你們取的名字都不好,我把它叫:誰來救救我。」 「你耍寶嗎?那怎麼會是畫名呢?叫絕望不是很有文藝氣質嗎?」 「我最有文藝氣質了,我取名為:洶湧中的凝視。」 「太拐彎抹角了,我取的畫名比較直接,就叫:我想跳海。」 「你找死嗎?取這種名字。」 「老闆聽完後,一腳把我踹出咖啡館,我現在屁股還很疼。」這幾個同事說到這裡便哄堂大笑。「在咖啡館內辦畫展,確實很特別。」 「那些畫其實都很不錯,看起來很有感覺。」 「我覺得很多畫都是自然揮灑而成,甚至連畫紙也是隨便一張白紙。」 「嗯。就像女人如果漂亮,穿什麼衣服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總之,一面喝咖啡;一面欣賞畫,真是一種享受。」 「不過很多張畫的名字非常奇怪。」 「是啊,如果不是這些畫名,我也不會把那幅畫取名為《我想跳海了》。」 「說得也是。哪有畫名叫迷糊、尷尬、逞強、嘩啦啦之類的。」 最後這句話是李小姐說的。我立刻站起身想走過去問清楚,匆忙之間左小腿撞到桌腳。顧不得小腿上的疼痛,我把李小姐拉到旁邊,問她:「你們說的是哪家咖啡館?」 「捷運站對面那家呀。」 「真的嗎?」 「嗯。」她點點頭,「大概從上禮拜開始,同事們紛紛跑去這家咖啡館喝咖啡,因為聽說咖啡館內掛滿了畫,好像是開畫展。」 「然後呢?」 「結帳時老闆還會拿出一幅畫,讓你命名哦。那幅畫裡面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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