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蔡智恒 > 亦恕與珂雪 | 上頁 下頁 |
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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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吵耶!」小莉轉身背對著我,似乎不想理我。 「你知道嗎?」我移動兩步,走到她身旁,彎下身接著說: 「厲害的畫家,畫風時,會讓人聽到呼呼的聲音;畫雨時,會讓人聽到嘩啦啦的聲音;而畫閃電時,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 小莉沒反應,我又繼續說:「而更厲害的畫家,畫風時,會讓人……」 話還沒說完,小莉突然站起身,一溜煙跑掉了。然後我聽到狗的吠叫聲,不是來自小莉的畫,而是來自草皮的那端。珂雪射出悲傷這枝箭後的第一個月,我又開始繼續寫《亦恕與珂雪》。 自從禮嫣和珂雪離開後,我原本已經停筆,但現在覺得,我一定要往下寫,不斷地寫,才會化解心中的悲傷。寫到《悲傷》這個章節時,我不斷聽到禮嫣悲傷的聲音,也感受到珂雪的悲傷。於是寫完《悲傷》後,我再也寫不下去了。不過我領悟到一個道理:如果圖畫能讓人聽到聲音,也能讓人心裡有所感受,那麼小說是否也是如此?我把《亦恕與珂雪》拿給大東看。他說當他看到小說中所描述的珂雪那張《愛情在哪裡》的畫時,他突然有種感覺。 「什麼感覺?」我問。 「畫裡相擁的這對男女,應該就是亦恕與珂雪。」他說。大東讓我更加確定,亦恕與珂雪之間,存在著愛情。珂雪射出悲傷這枝箭後的第二個月,公司恢復正常下班。但小梁卻提出了辭呈。小梁說他才二十八歲,想出國再念點書。其實從禮嫣走後,我就不再覺得他是個討厭的人了。在愛情小說中,最大的衝突通常不是來自不同,反而是來自相同。也就是說,兩個男人喜歡相同的女人,或是兩個女人喜歡相同的男人。這就是我和小梁之間最大的衝突點。於是在我的小說中,小梁成了反派人物。如果小梁也寫小說,那麼在他的小說裡,亦恕一定扮演著反派角色。李小姐決定減肥,因為她沒陪禮嫣吃素的這兩個月來,胖了三公斤。 她開始運動、跑步,也不坐電梯了,爬樓梯到公司上班。九樓耶!難怪如果我早上剛進公司時碰到她,她總是氣喘吁吁。一個星期下來,我覺得她變壯了,大概是脂肪轉化為肌肉的緣故。珂雪射出悲傷這枝箭後的第三個月,我租了一輛車,開車到東部。在花蓮附近,見到一大片油菜花田。我不禁停下車,在這片金黃色的世界裡徜徉。這就是珂雪那幅《天堂》的畫裡所呈現的景象啊。 我忘記所有的追求和悲傷,覺得又重新活了過來。天空突然下起大雨,我一時之間忘了車子停在哪兒,剛好看到附近有座房舍,便跑了過去,在屋外的簷下躲雨。那似乎是一座莊園,有三四間簡單的磚瓦房,院子是一大片綠草地。草地上擺放了二三十顆巨大的石頭,被人工雕鑿過。我四下一看,屋外立了個小招牌,說明這是一座石雕庭園。 「年輕人,」一位看起來六十多歲蓄著灰白長鬍子的老先生撐傘走過來,「進來躲雨吧。」看他面帶微笑,態度又很親切,我便點點頭說:「謝謝。」 我們一起撐傘走到庭園中的涼亭,他收了傘,說:「喝杯茶吧。」我坐了下來,感覺頭上有雨,抬頭一看,涼亭的屋頂只覆蓋茅草,於是大雨穿過茅草,在涼亭內形成幾股水柱。 我挪了一下位置,躲開雨柱,接過他遞來的熱茶。涼亭外的大雨雖然傾盆,但涼亭內的老先生正燒著水沏茶。我覺得溫暖而寧靜。他問我從哪裡來?做什麼的?我據實以告。然後說:「如果這座涼亭讓我來蓋,一定不會漏水。」 他聽完我的話後哈哈大笑,笑聲非常爽朗,像熱情的年輕人。老先生一面喝茶,一面開始告訴我他的故事。原來他是個素人石雕師,沒受過正統藝術學院的洗禮。 年輕時為了生活,不管工作性質,前後做過幾十種工作,但都做不長,後來終於在石雕的世界裡,找到自己。「我剛開始做石雕時,常潛到海裡找石頭。」老先生說。 「為什麼?」我很疑惑,「山上到處是石頭啊。」 「海裡的石頭更堅硬。」他說,「石頭愈硬,雕鑿的難度愈高。這樣在雕鑿的過程中,更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 我發覺他年紀雖大,身體也看似孱弱,但眼神中卻蘊藏著巨大的能量。 雨似乎停了,他看了看涼亭外,說:「我帶你四處看看吧。」 「嗯。」我點點頭,站起身。我們經過一間屋子,只見滿地都是壞掉的鐵錘和鑿子,我很震驚。右手拾起一個沉重的鐵錘,鐵制的部分因反復的撞擊而彎曲。我心裡琢磨著,這要經過幾千次、幾萬次的用力敲打才會如此啊。 「有時我會覺得,跟我的石雕作品相比,這些才是真正的創作。」老先生淡淡地笑了笑。老先生的石雕作品都隨意擺在屋外的草地上,沒有多餘的裝飾。 「反正是石頭,也不怕日曬雨淋。」他笑著說。他的作品似乎都以中年婦女為主,而且都呈現圓潤與堅毅的感覺。他說那是他母親的形象,一個典型的臺灣農村婦女,樸實而健壯。 有一件作品則明顯不同,她比較像年輕女子,而且石頭形狀像蠶豆,使她看起來像是懷抱著某樣東西,或某個人。最特別的是,她的眼睛朝上,左眼被鑿空。由於剛剛下了雨,鑿空的左眼內蓄滿了水,風一吹,水面漾起波紋。 「這個作品很特別,它叫……」我問。「《柔情萬千》。」他回答。 「原先雕鑿時,並沒打算把左眼鑿空。但後來鑿左眼時,覺得鑿壞了,乾脆把左眼鑿空,就變成現在這樣了。」他說。這個作品讓我目不轉睛,我的雙腳牢牢釘在地上。 「平時看來沒什麼,但只要下了雨,鑿空的眼睛內便會有水,看起來還真像眼波的流轉。」他笑著說,「喜歡這個作品嗎?」 「非常喜歡。」我點點頭,「石頭是那麼堅硬的東西,但這件作品竟然能傳達出一種柔軟的感覺,很厲害。」 「哈哈哈……」他突然發聲狂笑,一發不可收拾。 我很疑惑地看著他,他停止笑聲後說:「有人說了相同的話。」 「是嗎?」 「三天前,有個女孩開車經過,那時也是剛下完雨。」他說, 「她和你一樣,停在這件作品前很久,然後說了跟你相同的話。」 「是這樣啊。」 「她應該是學藝術的,還畫了一幅畫送我。」 我心跳微微加速,然後問:「她開什麼樣的車子?」 「紅色的車子。」他笑了笑,接著說,「廠牌我不知道,我沒什麼錢,對車子沒研究。」 「我可以看她的畫嗎?」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他點點頭,走回屋內,拿出一張畫,遞給我。這幅畫很忠實地呈現出柔情萬千的這件石雕作品,鑿空的左眼內水波蕩漾,畫中女子的眼波便轉啊轉的,顯得含情脈脈。 女子的外緣畫了些線條和陰影,使她看起來像躺在一張極柔軟的床上,而這張畫紙,就是柔軟的床。雖然我已經三個月沒看見珂雪的畫,但我對她的畫太熟悉了。沒錯,這是珂雪的畫,我的眼眶開始濕潤。 「她……」我一出口,便覺得聲音已沙啞,而且哽在喉嚨,無法再說下去。「年輕人。」他微微一笑,「慢慢來,沒關係。」我擦了擦眼角,說:「她還好嗎?」 「她很好。」他說,「不過她跟你一樣,看起來很悲傷。」我覺得剛剛應該是失態了,平靜一會後,又問:「她有說什麼嗎?」 「我們坐著說。」他又帶我走回涼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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