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蔡智恒 > 亦恕與珂雪 | 上頁 下頁 |
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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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心裡嘀咕:如果禮嫣是榮耀,那你就是恥辱了。雖然不情願隨小梁舉杯,但看在禮嫣的份上,我還是幹了這杯。摸彩的獎項愈來愈大,但中獎名額卻愈來愈少,我看著手中的摸彩券,正緊張萬分時,臺上突然傳來:「有請曹禮嫣小姐。」 我正納悶時,只見禮嫣站起身說:「該我上場了。」 她緩步走上台,現場安靜了三分之一;她坐在鋼琴前,現場又安靜了三分之一;她掀開琴蓋,試彈了幾個音,最後的三分之一也安靜了。 然後響起一陣掌聲。禮嫣彈了一首像流水般嘩啦啦的曲子。我不知道她彈的是什麼曲子,但聽起來卻有嘩啦啦的感覺。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 我竟然聯想到珂雪畫的那幅《嘩啦啦》的畫。為什麼禮嫣彈的曲子會讓我一直聽到嘩啦啦呢?我還沒得到答案,音樂便已結束。現場響起熱烈的掌聲,還有一些人高聲叫著:安可。禮嫣站起來,轉過身回個禮。然後又坐下來,現場再度回復安靜。她清了清喉嚨,調了調身旁的麥克風,開始邊彈邊唱: 「如何讓你聽見我,在你轉身之後。我並非不開口,只是還不到時候。 每天一分鐘,我只為你而活;最後一分鐘,你卻不能為我停留。魔鬼啊,我願用最後的生命,換他片刻的回頭。」 禮嫣第一次唱歌給我聽時,就是唱這首,當時我整個人愣住。現在也是。後來她因為約定的關係,前後唱過約二十首歌,但這首歌卻不再唱。我記得第一次聽到時,覺得這首歌的旋律很優美,雖然帶點悲傷,但那種悲傷只像是霜淇淋上的櫻桃,並不會影響霜淇淋的味道。可是我現在卻聽見一種悲傷的聲音。這種聲音不是來自旋律,也不是來自歌聲,而是來自演唱者。 也就是說,禮嫣唱歌的神情讓我聽到悲傷的聲音。就像是會讓我聽到聲音的畫一樣。禮嫣唱完了,全場響起更熱烈的掌聲,但我忘了拍手。我怎能為悲傷的聲音拍手呢?即使全場在禮嫣的手指離開琴鍵、歌聲停止時,響起如雷的掌聲,我仍然可以聽到悲傷的聲音。它根本不能被掌聲所抵消,也無法被掩蓋。禮嫣回到座位,我發覺她臉上沒有淚痕,神色自若。但我耳際還殘留一些悲傷的聲音。我覺得我無法再看著她,起碼現在不能,而她似乎也有類似的心情。於是我們的目光便像同性相斥的兩塊磁鐵,一接近便同時彈開。尾牙宴結束了,我沒抽中任何獎項,算是一種小小的悲傷。走出飯店時,遠遠看見禮嫣的藍色身影,我遲疑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一起走走吧。」禮嫣說。「嗯。」我點點頭。然後我四處張望,很怕小梁突然出現。「你放心,」她說,「玉姍又拉著小梁送她回去了。」 「李小姐真是個好人。」我笑了笑。我們並肩走了幾步,禮嫣說:「想聽我的故事嗎?」 「好啊。」 「我是家中的獨生女,從小父親就寵我,長這麼大,沒罵過我半句。」 我沒接話,只是簡短嗯了一聲,算是表達聆聽者最基本的禮貌。「我像是溫室中的花朵,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雨和風。」 「其實不知道比較好。」我笑了笑,禮嫣也微微一笑。「我學的是音樂,雖然學得不好,卻依然熱愛。」 「您太客氣了。」 「後來我發覺,我的音樂少了一種……」她似乎在想適合的形容詞,「一種像是生命力的東西。」 「嗯?」 「就像關在籠子裡的鳥,即使歌聲依然悅耳,但總覺得少了點聲音。」 「什麼聲音?」 「用力拍動翅膀的聲音。」她說,「或者說,飛過山谷的回音。」 「喔。」 「我就像那只籠子裡的鳥,但我想飛出籠子,用力拍動翅膀。」 「嗯。」 「所以我想走入人群,試著自己一個人生活。」 「你父親會反對吧?」 「嗯。」她笑了笑,「不過他最後還是屈服在我的堅持之下。」 「你父親畢竟還是疼你。」 「可是他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只有一年。」 「一年?」 「我只能在外生活一年。」 「喔。」 「我剛開始是到百貨公司當播音員。」她清了清喉嚨,然後說,「來賓曹禮嫣小姐,請到一樓服務台,有朋友找您。」 我笑了笑,突然想到以前逛百貨公司時,搞不好聽過她的聲音。「後來到周叔叔這裡上班。」 「周叔叔?」 「他是我爸爸的好朋友。」她微微一笑,「在公司我叫他周總,下班後自然就改叫周叔叔了。我今晚能上臺唱歌,也是周叔叔幫的忙。」 「原來如此。」我又笑了笑。「我的故事講完了。」她停下腳步。「你的故事好像小說。」我也停下腳步。「是嗎?」 「嗯。」 我們駐足良久,彼此都沒有移動的意思。「自從在外生活以來,雖然日子過得比較苦,但收穫和體驗都很多。」她歎口氣,「我其實是很捨不得的。」 「捨不得什麼?」 「今天是一年之約到期的日子。」我喉嚨突然哽住,說不出話來。 「謝謝你這幾個月來的照顧。」我還是說不出話來,連客套話也說不出口。「今晚我唱的歌,好聽嗎?」我點個頭。「我特地唱給你聽的。」她淡淡地笑了笑,然後說, 「那你可以再說一個故事給我聽嗎?」我用力咳了幾聲,終於可以說聲:「好。」 「謝謝。」她說。 「從前有個學科學的男孩,很喜歡公司裡的一個女孩,每天都會期待多看她一眼。但一開始,女孩不喜歡他,沒多久女孩發現是她誤會男孩,便不再討厭他。男孩為了討女孩歡心,會說故事給女孩聽,也會做些傻事。後來女孩要離開公司了,男孩的心裡很悲傷。」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故事結束了。」 「你以前都可以讓我然後的。」 「以前說的,是虛構的故事;現在說的,是真實的故事。虛構的故事可以一直然後下去;但真實的故事,沒有然後。」 「男孩還是可以跟女孩在一起的。」禮嫣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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