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蔡智恒 > 夜玫瑰 | 上頁 下頁
九〇


  右腳往後踏、左腳並在右腳旁、右腳再往前輕輕掃過,這就是「花影相依偎」時的葉門步啊。

  我還記得,由於我雙腳的動作跟學姐是相反的,所以學姐是用左腳往前輕輕掃過。

  她掃起左腳的動作非常優雅,好像根本不會揚起地面的沙。

  關於「夜玫瑰」的記憶拼圖,我終於完全拼起。

  是的,我一定是把這張圖,埋藏在心海裡面,很深很深的地方。

  久而久之,水面上的泥沙開始沈澱,完全覆蓋了這張圖。

  忽然海面起了風浪,底層的泥沙被捲動,於是露出了這張圖的一角。

  然後風浪愈來愈大,所有覆蓋在圖上的泥沙都被卷起,於是整張圖的樣子,又出現了。

  但是,是誰造成風浪呢?

  一定是葉梅桂。

  當我跟她第一次見面,她說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時,海面就開始刮起風浪,因此露出圖的一角。

  然後是葉梅桂的眼神、聲音和動作等等,加大了風浪的強度,最後終於卷走了覆蓋在圖上的,所有泥沙。

  於是學姐的眼神、學姐柔柔軟軟的聲音、學姐白淨臉龐上褐色的痣、學姐唱夜玫瑰的每一句歌聲、學姐跳夜玫瑰的每一個舞步我全都記起來了。

  馬路上的紅綠燈,不斷地交換紅色和綠色,正如現在的我,不斷地交換「過去」和「現在」一樣。

  我一直呆站在路旁,卻覺得像正站在海堤上,而回憶恰似迎面而來的海嘯,把我完全吞沒。

  其實我在廣場上的回憶,只到最後一次看見學姐為止。

  夜玫瑰不僅是學姐在「The Last Dance」指定的最後一支舞,也是我在廣場上的,最後一支舞。

  從此之後,我就不再到廣場了。

  因為我相信,廣場上沒了學姐,就像圓沒有圓心,是沒辦法再圍成一個完整的圓。

  學姐走後兩三年內,即使一個簡單的呼吸,也很容易讓我想起學姐。

  我還記得,我每晚睡覺前,我一定要跟自己說一句:「我喜歡夜玫瑰。」

  我很努力記下說這句話時的聲音和語氣,因為學姐說過:「將來,如果有一天,我們再見面時,你一定要再說一次。」

  我也試著多說話,多跟自己說話,也多跟別人說話。

  可是我本來就是個安靜的人啊,我的話不多。

  但學姐要我多說話,我就多說。

  後來開始養狗,我也跟狗說話。

  久而久之,我發覺身上塗滿了好多色彩。

  但就像讓熊貓拍彩色照片一樣,熊貓本身依舊是黑白的。

  只有背景換成彩色。

  即使是彩色的照片,我仍然是黑白的熊貓啊。

  「小柯!」

  我的右手被用力搖了幾下,我醒過來,感覺全身濕漉漉的。

  那是因為我剛從回憶的洪流中,被拉起。

  「怎麼站在路上發呆呢?」疏洪道拍拍我肩膀:「回去上班吧。」

  「喔。」我含糊地應了一聲。

  然後跟在疏洪道身後,慢慢走回公司。

  「你們兩個到底在做什麼?現在是上班時間,你們不知道嗎?」

  老闆看到我們,很生氣地說:「如果不想幹了,乾脆就寫辭呈給我。還有你,小柯。」

  老闆指著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辦公桌要收拾乾淨!」

  然後怒氣衝衝地,轉身進他的辦公室。

  我到這時才完全清醒。

  「我們每天都加班,也不給加班費。才遲到一下子,卻那麼計較。」

  老闆走後,疏洪道跟我說。

  「你去跟老闆講啊。」

  「講什麼?」

  「講加班不給加班費,就不應該怪我們遲到。」

  「你說得對。」疏洪道站起身,激動地說:「我去跟他說!」

  「喂!」我趕緊說:「我開玩笑的。」

  但疏洪道還是毅然決然地,昂首走進老闆的辦公室。

  過了一會,疏洪道走出老闆的辦公室,說:「我講完了。」

  「老闆怎麼說?」

  「他說我說得對。」

  「真的嗎?」我很疑惑:「所以呢?」

  「所以我們今天晚上要留下來開會。八點開始。」

  「什麼?」

  「我跟老闆說,因為我們下午遲到,所以如果晚上不留下來開會的話,我們的良心會不安。」

  「喂!」

  這個混蛋,我晚上要回家跟葉梅桂吃飯啊。

  我坐在辦公桌前,試著靜下心來工作。

  但這實在很困難,因為學姐、葉梅桂和夜玫瑰一直來找我。

  我腦海中的場景,也不斷在客廳與廣場之間變換。

  「夜玫瑰」的記憶拼圖已完全拼起,我可以看清楚這張圖的全貌,但是,正如最後一次見到學姐時,學姐問我的那句話:「你覺得夜玫瑰是什麼?」

  除了是一首歌、一支舞,或是一個人(無論是學姐或是葉梅桂)以外,夜玫瑰還可以代表什麼呢?

  我就這樣呆坐在辦公桌前胡思亂想,也不知道經過了多久。

  「喂。」我好像聽到葉梅桂的聲音。

  完蛋了,我一定錯亂了,我的耳朵竟然可以在公司內聽到她的聲音?

  難道不僅是「心中有夜玫瑰,眼中自然就會有夜玫瑰」,而且還有「心中有葉梅桂,耳中自然就會有葉梅桂」?

  「喂!」

  我不禁回頭一看,葉梅桂竟然站在我身後。

  「咦?」我站起身說:「你怎麼會從我心裡面跑出來?」

  「你在胡說什麼。」葉梅桂的臉上微微一紅。

  我拉拉她的衣袖、拍拍她的肩膀、摸摸她的頭髮,然後說:「你是真的存在啊。」

  「廢話。」

  「喔。」我回過神:「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我問你們公司樓下的管理員,他告訴我,你們的辦公室在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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