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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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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驚又急,走出主臥重新再找一次。 這次連客廳的沙發底下、廁所的馬桶內都找了,還是沒發現米克。 「米克。」我心裡很慌,「你在跟爸爸玩捉迷藏嗎?」 瞥了一眼陽臺,米克該不會從陽臺上跳下去吧? 我打亮陽臺的燈,扶著牆往下看,下面黑漆漆的什麼也沒有。 我一定驚慌過頭了,牆這麼高,米克不可能跳過這道牆。 那麼米克到底在哪裡? 我又仔細看了看陽臺,除了掛著晾乾的衣服,只有洗衣機。 洗衣機背面貼著後牆,右側對著我,左側離邊牆還有30公分縫隙。 那縫隙塞滿雜物,比方洗衣粉盒、臉盆、花盆、小水瓢、舊衣架等等。 我看見小水瓢掉在地面,便走上前彎腰撿起打算再把它塞進縫隙時,隱約看見下麵有一小截白白的東西。那是米克的尾巴嗎? 我急忙把縫隙中塞滿的雜物清出,發現米克的頭朝著牆,俯身趴著。 「米克……」我的聲音在發抖,「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把米克抱出來,低頭看它的臉,它雙目緊閉、舌頭伸出。 我輕輕搖了搖它,但它完全沒反應,身體也變得僵硬。 米克死了。 主臥傳來良平的哭鬧聲和筱惠的安撫聲,筱惠正哄著良平入睡吧。 我緊緊抱著米克走回客廳,坐在沙發上,右手輕輕撫摸它的身體。 突然悲從中來想放聲大哭,但只能壓低聲音,咬著下唇哭了起來。 眼淚源源不絕竄出眼角,止也止不住,我只能用手擦乾眼淚。 我一面擦眼淚、一面撫摸米克,沒多久米克的毛就濕透了。 但我還是拼命掉眼淚。 恍惚之間,我想起了小黃。 媽媽說小黃失蹤那天,她準備跨上腳踏車去菜市場買菜時,發現小黃只是坐直身體看著她,絲毫沒有要動身的打算。 「小黃。」媽媽說,「要去買菜囉。」 媽媽催促了幾次,它還是動也不動,只是仰頭看著她,眼神很怪異。 僵持五分鐘後,媽媽只得跨上腳踏車,往前騎了十幾公尺後回頭,小黃依然坐在原地,雙眼直視著她。 媽媽說當她買完菜回家時,就找不到小黃了。 我們全家人找了三天,鄰居也問了,但都沒有人發現小黃的蹤影。 三天后爸爸跟朋友聊天時,朋友說他曾經聽過一種說法。 「狗知道自己將死時,會用眼神跟主人告別。然後在家裡找個最隱密的地方,一個人孤獨的等待死亡。」爸爸的朋友說。 「為什麼要找家裡最隱密的地方?」爸爸問。 「一來只剩最後一絲力氣無法走遠,二來希望死後還能守護這個家。 但最重要的是,它不想讓主人看見自己的屍體,以免主人傷心。」 爸爸恍然大悟,立刻沖回家,拿出手電筒直接鑽進地板下。 十分鐘後,渾身髒兮兮的爸爸抱出了小黃的屍體。 沒錯,地板下的空間是老家最隱密的地方,我們家人從不鑽進去。 小黃不希望媽媽看見它的屍體以致傷心,所以躲進地板下孤單死去。 米克應該也是這樣想吧,才會用盡最後力氣鑽進洗衣機和牆壁間,塞滿雜物的縫隙,並讓雜物完全覆蓋住自己的身體。 米克找到這個屋子中最隱密的地方,而且盡可能不讓自己被發現。 一想到米克的用心和昨晚米克的眼神,快止住的眼淚又流下來。 對主人而言,狗只是生命中某段歷程的一小部分,那部分可以被取代,甚至可以遺棄。 但對狗而言,主人卻是生命的全部,無法取代,更無法遺棄。 即使到了生命的盡頭,心裡卻只惦記著不能讓主人傷心。 我聽見隔板門打開的聲音,趕緊擦乾眼淚,深呼吸幾次。 「你怎麼抱著米克呢?」筱惠似乎生氣了,「你待會得洗手和洗澡,而且還得換下這一身衣服。」 「抱歉,是我的錯,你別生氣。」我強忍住眼淚,「我會洗手和洗澡,全身衣服也會換新。」 「那你還不趕快把米克放下,還抱著幹嘛。」 「反正都要洗手和洗澡了,再讓我多抱一下吧。」 「你怎麼了?」筱惠察覺出怪異,走到我面前。 「米克……」我突然哽咽,「米克死了。」 「你說什麼?」 「米克死了。」我的淚水再度滑落。 筱惠整個人呆住了,過了一會才清醒,彎下身從我懷中抱起米克。 「你得喂良平,別抱米克。」 她沒理我,抱著米克坐在沙發另一端,低頭仔細看著米克。 「米克。」她撫摸米克全身,「別睡了。」 「米克已經……」我喉頭哽住,無法再說下去。 「米克。」筱惠沒理我,一面撫摸米克一面柔聲說:「媽媽好幾個月沒摸你了,你會生我的氣嗎?米克,對不起,媽媽故意對你冷澹,只是希望你不要靠近我,因為媽媽得保護良平。你知道的,良平會過敏呀,而你身上都是過敏原。但媽媽還是一樣愛你,從沒變過,你看媽媽還是一樣煮你最愛吃的東西。米克,是媽媽不好,是媽媽太壞了,你要原諒媽媽,媽媽只是……」 筱惠突然把米克緊緊抱在懷裡,終於哭了出來。 「良平才剛睡。」我說,「你別哭了。」 「米克。」筱惠雖然壓低哭聲,但依然淚如泉湧,「米克。」 筱惠不再逞強,放肆地表達悲傷,把臉深深埋進米克的身體。 只見她的背部不斷抽搐,也聽見細細而朦朧的哭聲。 從我28歲那年9月開始,到我39歲這年9月為止,整整陪伴我和筱惠11年的米克終於離我們而去。 米克的後事,我們拜託那位不怕死的寵物美容師幫忙。 米克的遺體被火化,骨灰裝進一個小小的骨灰壇裡,放在一個專門安置寵物骨灰的地方。 「米克。」寵物美容師說,「安息吧。」 我和筱惠向她道謝,她說她是米克的朋友,當然要幫它送行。 「在你身邊讓你珍愛的動物,可能是你前世的親人、朋友或是愛人,當它陪你度過你這輩子最艱難的歲月後,便會離去。」她問:「你們相信這種說法嗎?」 我陷入沉思,沒有回答。 「我相信。」抱著良平的筱惠說。 「依這種說法,米克已經功德圓滿。你們就別再傷心了。」 寵物美容師說完後,便跟我們道別。 我和筱惠站在米克的骨灰壇前,久久都不說話。 或許我們同時都回憶起這11年來,跟米克相處時的點點滴滴。 「良平。」筱惠牽起他的小手,「跟米克哥哥說再見。」 良平可能覺得好玩,便笑了起來,笑聲還頗宏亮。 「這輩子我們不要再養狗了。」我轉頭問筱惠,「好嗎?」 「嗯。」她點點頭。 開車回家的路上,筱惠輕拍良平的背哄他入睡。 透過後視鏡,我發現她正看著我,臉上浮現澹澹的笑容。 「怎麼了?」我問。 「如果我下輩子無法當人,我希望變成一條狗,陪在你身旁。」 「你下輩子只想陪我十年嗎?」 「雖然只有十年。」筱惠說,「但卻是我全部且毫無保留的一生。」 我想,我下輩子應該還是會再養狗吧。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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