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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出賣世界的人

  我在白芳華醫生的陪同下,走進了跟病人會面的房間。房間裡除了一張沒有棱角的桌子和四張固定在地上的椅子外,沒有半件多餘的裝飾——畢竟,他們要考慮安全問題。在監獄裡,獄方要擔心囚犯在會面室裡對訪客和警衛不利,而這兒還要防止病人自殘或自殺。

  這兒是小欖精神病治療中心。

  雖然名為「治療中心」,本質上卻和高度設防的監獄沒有分別。

  默默地等了約五分鐘,正當我想跟白醫生閒聊幾句,舒緩一下肅殺的氣氛時,房間另一邊的閘門倏地打開。在掛上「看護」之名的「獄警」帶領下,那個人氣定神閑地走進房間。

  事隔兩年,呂慧梅的樣子沒有什麼改變。

  「哦,閻先生?好久不見了。」她眉毛稍稍揚起,對我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我怔了怔,正想作聲,白醫生卻在台下輕輕用膝蓋碰了我一下,阻止我說話。

  「呂女士,這兩個禮拜精神還好嗎?」白醫生沒有回答呂慧梅的問題,反問道。

  「挺好的,我都按時服藥,感覺不錯。」

  我瞭解白醫生阻止我的原因,事實上,我也沒打算對呂慧梅說真話。呂慧梅沒有因為殺害妹妹和妹夫被送上法庭受審,因為法醫精神科判定她沒有能力理解審訊內容,加上案情嚴重,向法官提交了「無限期醫院令」,直接把她關進這兒。按照程式,每個被頒無限期醫院令的病人每兩年都會接受一次評估,判斷其是否康復,再決定今後的去向——在監察之下回歸社會、轉到一般的精神病院,或是繼續在中心等待兩年後的下一次評核。

  白醫生受評核委員會的主診醫生邀請,擔任呂慧梅一案的顧問醫生,而她今天更是找我來測試對方。

  「呂慧梅是我碰過最難以捉摸的病人——她太聰明了。」

  白醫生拜託我時如是說。

  「閻先生,你最近還好嗎?還有沒有跟盧沁宜小姐來往?」呂慧梅笑道。

  「嗯、嗯。」我感覺自己快要被對方牽著走,為了爭取主導權,決定兵行險著,「你記得兩年前的所有事情嗎?」

  「當然,我又不是你。」呂慧梅再嫣然一笑,只是我感覺這笑容不大由衷。「而且我現在吃了藥,腦袋不再混亂,對自己的身份很清楚了。」

  我和白醫生定睛瞧著呂慧梅,暗示她需要明確地說出答案。

  「好吧。」呂慧梅表情一轉,歎一口氣,似乎對往事不欲提起,「我是呂慧梅,八年前因為精神分裂和思覺失調,誤認為自己是妹妹秀蘭,將……將妹妹和妹夫殺死了。」

  「然後呢?」白醫生以平板的聲調問道。

  「然後我自作聰明,以為可以瞞天過海,偽裝自己是『呂慧梅』,過著以為自己是秀蘭但騙過所有人的半隱居生活……」呂慧梅苦笑一下,「日語中有句俗語叫『一人相撲』,用在我身上正合適吧。」

  「你對殺害妹妹和妹夫似乎沒有什麼悔意。」我直截了當地說。

  呂慧梅眉頭緊皺,對我怒目而視,轉瞬卻換回平淡的表情。「閻先生,我就直說好了,我們姐妹自幼就性格不合,感情不如外人想像般融洽。可是假如你以為我不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後悔,你便大錯特錯了──我每天都後悔得要死。你可以想像當我服過藥,知道一切真相時的痛苦嗎?你知道那種無可挽回的無奈嗎?」

  我當然知道──我很想這樣回答,可是我更知道這一刻不用對她明言。

  「而且,最重要的是小安啊!」呂慧梅繼續說,「我令小安失去了母親!這是我最無法原諒自己的地方!大人之間的罪業,不該由孩子承受吧?孩子是無辜的啊……」

  「獄警」看到呂慧梅語氣變得激動,正想上前控制事態,呂慧梅卻平靜下來,恢復原來的語氣說:「還好小安是個好孩子,我敢肯定,即便母親不在身邊她也不會學壞。閻先生,你知道嗎,昨天小安也來探望我了。縱使我滿手血腥,犯下如此重罪,她也願意原諒我,說將來要跟我一起住,讓我們恢復那平凡安穩的生活……我真該死……真該死……」

  呂慧梅說著,眼眶漸漸紅起來,努力忍住淚水。

  「呂女士,你……別這樣。」

  我之後按照白醫生事前擬定的內容,逐一向呂慧梅發問,雖然表面上都是一些很普通的關於生活和往事的對答,但實際上白醫生是想從這些答案中判斷對方的精神狀況。半個鐘頭之後,我和白醫生告辭,呂慧梅在看護押解下離開房間。

  「白醫生,我想診斷結果很明顯吧。」我說。

  「嗯。」白醫生歎了一口氣,「真是高明的演技啊。」

  我想,任何不知情的人聽到呂慧梅那段論述過往罪行的自白,都會為之動容,換成一般監獄,十個假釋官裡有十個會為她蓋上「允許」的章吧。

  只是,我和白醫生都知道那不過是演技,呂慧梅仍然以為自己是妹妹呂秀蘭。

  我們知道呂慧梅仍活在妄想之中,基於兩點:第一,鄭詠安去年已跟隨祖父母移居臺灣,在彼岸生活,她一直沒探望過呂慧梅,更遑論原諒對方,說要共同生活云云。我估計,呂慧梅一早便猜到白醫生是委員會顧問,手握釋放她的權力,為了讓自己獲得自由,跟「小安一起生活」,故意假裝康復。

  她對鄭詠安的說法大概是真實的,只是換個角度,那也能解讀成「我愚蠢地殺害了姐姐,害自己被關在瘋人院,令小安失去了我這個母親」。

  而第二點更重要,其實我們沒必要跟呂慧梅耗上半個鐘頭。

  「今天浪費了你的時間,很抱歉。」白醫生客套地說。

  「不打緊,分內事。畢竟我是當年拘捕她、盤問她的人嘛。」我苦笑道,「只是我沒想到,呂慧梅將我當成阿閻那傢伙了?」

  「主治醫生說過,呂慧梅曾將兩個年紀跟你們差不多的男看護當成閻志誠,嚷著『我跟你無冤無仇,為何破壞我的生活』之類的。」白醫生搖搖頭,「但我也想不到她會直接將許督察你看成志誠了。」

  「嗯……」

  「剛才呂慧梅談到無可挽回的痛苦時,你想起華叔的事了嗎?」

  真不愧是白醫生。

  「醫生,你不用擔心,我早放下了。」我微微一笑,說,「說起來今晚你有沒有空?我約了阿閻和盧小姐跟我和太太吃晚飯,假如你有空不如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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