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浩基 > 遺忘·刑警 | 上頁 下頁
四九


  「正如你所說,一個是孕婦,一個沒懷孕,根本不可能調包。要調換身份便得一開始進行,可那是毫無理據可言的。如何瞞過公司的同事?呂慧梅當時還未辭職。另外,如果身份調換,妻子讓懷孕的姐姐住在丈夫家,自己丟下女兒一個人住,也非常古怪。我剛才的推理中,提過鄭元達可能因為吵架被妻子趕到客廳去睡,如果他們不是夫妻,這便不成立,可是呂慧梅完全沒有反駁這點。」

  我頓了一頓,望向天花板上的日光燈。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客觀的理由。」

  「客觀的理由?」阿沁問道。

  「你記得呂慧梅現在是幹什麼工作的吧。」

  「工作?就是在家裡工作,替出版社翻譯一些文章……」

  「呂秀蘭是個學歷不高的女人,但呂慧梅曾留學英國,你認為呂秀蘭冒認姐姐後,能勝任翻譯的工作嗎?」我把目光從天花板轉到阿沁身上,再說,「人的記憶分成情節記憶和程式記憶,呂慧梅的情況是情節記憶出錯,以為自己是妹妹,可是她懂得多種外語的能力卻是程式記憶,所以她仍然保留這些知識。」

  「或者她是冒認姐姐後,才學習呢?」阿沁反駁道。

  「如果是的話,她就是個天才了,短短幾年間就學懂德語和法語。」我想起檯面上的德語和法語詞典。「如果真的是冒認的話,她根本沒有去學習外文的動機。她已經在新界隱居,就沒必要模仿呂慧梅本來的職業去賺錢嘛。在家工作,還有其他選擇啊。」

  「不過……」

  「其實最關鍵的證據,是她替你弄相機時說出來的。」

  「是日文嗎?對,她一看就懂那些日文字是什麼……」

  「不,那也不是關鍵。」我說,「我其實當時想問,你們說的CMYK和300dpi是什麼?」

  「啊?CMYK就是印刷四分色模式的簡稱,300dpi是印刷解析度,每一英寸有多少點,印刷通常用三百以上,最好用六百……」

  「那是只有在出版社工作過的人才懂的行話吧?我看你當時一味點頭,就這樣猜想了。」我笑著說,「呂秀蘭以前在銀行工作,她會懂得這些編輯才懂的東西嗎?」

  「那也是程式記憶?」阿沁問道。

  「工作上的,大概是了。」我想起白醫生提過的那個機械師的例子。

  「那麼呂慧梅剛才解釋二人調包的理由……」

  「全是虛構的。人的大腦是很奇妙的器官,當我們看到彩虹便會聯想到曾經下雨,當我們看到玻璃碎片和石子便會聯想到有人擲石頭打破窗子,我們每時每刻都會『填補』大腦中的空白。」我把陸醫生之前說過的話重複一次。「呂慧梅說的,只是填補我所說的事情之間的空白。說不定她之前已考慮過,甚至認為那是事實了。」

  我想,真正的情況是呂慧梅得知妹夫有外遇,善妒的妹妹變得歇斯底里,觸發了呂慧梅的另一個潛伏的人格。她可能一直羡慕妹妹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一位體貼的丈夫、有一位可愛的女兒,所以當這個假像被撕破後,她接受不了,陷入崩潰邊緣。

  當然,也有可能是她的大腦海馬體什麼的有問題,或是患上妄想症、精神分裂症之類。我對當中的理由不想深究,說不定那個真的是呂秀蘭,或是像《火星生活》中一個人陷進了過去另一個人的身份……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我能證明笙哥不是兇手。

  還有阿沁沒被殺害。

  我實在不想再遇上讓我後悔、無力挽救的情況。

  坐在醫院的走廊裡,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好像卡在喉嚨的骨頭,經過多年後終於吐了出來。我仍覺得我要為笙哥和因車禍致死的路人負責,但這刻我覺得我有贖罪的資格。

  ──「一位美國的心理學家說過,受損最嚴重的情感便是那些從未討論過的。」

  我想起五年前白醫生的那句話。

  「阿沁。」

  「怎麼了?」

  「……雖然有點唐突,但你昨天問過我因為什麼事情患上PTSD。你現在願意聽嗎?」我略帶猶豫地問。

  「嗯……好。」阿沁想了一下,微微點頭。

  「這要從我十二歲時說起……」

  ***

  許警長回到醫院已是兩個鐘頭後的事。對於這結局他感到驚訝,但他也同意這些事實,值得讓結案六年的東成大廈兇殺案的檔案重開,向上級彙報。因為案情出現新進展,我冒充員警的行為沒讓他負上太大的責任,算是還給他一個人情。

  笙哥逃亡時引致傷亡的事件亦被重新審視。因為美國發生一連串汽車故障,令某日本汽車製造商承認旗下好幾款汽車的設計有毛病,油門有可能無法順利回到原位,令車子不斷加速,全球多國進行回收和修理。笙哥奪去的計程車正是其中一款型號,由於撞車後車頭變形,無法判斷是否因為機械故障導致意外,肇事汽車亦被銷毀,這事件已變成懸案。不過,由於東成大廈案被翻案,輿論普遍傾向同情笙哥,我亦相信笙哥不會是為了自己逃走,連撞倒小孩子也不停下來的惡徒。

  我一直以為許警長跟我一樣患有PTSD,可是我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早痊癒了。他曾經因為跟匪徒搏鬥,半條腿踏進鬼門關,同行的老前輩更當場殉職,但他接受了一年多的治療,已完全康復,可以認真地面對過去的創傷。我一直沒跟他談這些話題,是怕他反問我的過去,不過現在我已不在乎了。

  我再次回到白醫生的診所。她對我主動回去接受治療很是高興,也樂於跟我聊天喝咖啡。她說如果一個患者不願意自救,再厲害的治療師也無能為力,可是如果一個人願意接受幫助,疾病便已痊癒一大半。

  我減少了到笙哥靈前拜祭的次數。以往我每個月三十日都會到他的墳前,是因為我覺得他即使死去也沒有朋友,世上只有我一個人記得他,而我和他同樣孤獨。現在我倆擺脫束縛了。當然,我還是打算每隔幾個月去為他掃墓。我想,也許有天會遇上李靜如,她應該願意面對過去吧。

  我終於明白那天早上從停車場步行往警署的異樣感是什麼。我每天駕車回影棚也會經過那段路,可是我從來沒有親自走過,只是從車子看過街景,所以出現一種介乎熟悉與陌生之間的感覺。至於印象中的西區警署……那根本不是真實的,那只是影棚裡搭建出來的佈景。據說和當年的實景有點相像,也許莊導演參考過好些資料。有時我想,角色身處的世界,和我們身處的現實有什麼不同。過往我為了逃避創傷,塑造出另一個身份,活在不實的現實裡,某種程度上,演員也差不多。

  我打算改天去青龍拳館找找梁師傅,告訴他這些事。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忙,頂多能抽空跟他吃晚飯,沒回過拳館,連拳館搬上三樓也不知道。我是笙哥介紹加入拳館,跟師傅學習詠春的,沒想過笙哥反而比我早放棄。師傅沒跟人提起林建笙也很正常,誰希望被人知道,惡名昭彰的殺人犯曾是自己的徒弟呢?對他老人家來說,像我這種曾拿業餘賽冠軍,認真工作的徒弟才值得誇口吧。說起來,那個大力看來身手不錯,跟他練習對打一場也好,順便教訓一下那個金毛阿廣,把他的劣根性改過來。

  許警長對我這兩天的經歷只做出一句評語。

  「咱們員警又不是拍電影,哪像你這麼亂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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