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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片段3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十五日

  「志誠,這星期工作忙碌嗎?」

  「普通吧。」

  閻志誠坐在診療室的粉藍色沙發上,簡單地回答白芳華醫生的問題。經過半年的診治,白醫生感到閻志誠漸漸卸下了那副厚重的裝甲,見面時不再抱著不合作的態度。可是,即使白醫生親切地稱閻志誠作「志誠」而不是「閻先生」,她知道自己仍無法衝破對方心理上的那道防線。

  這半年來,白醫生跟閻志誠談過很多不同的話題,逐漸理解閻志誠的性格、態度、想法,可是在關鍵的部分,閻志誠還是拒人於千里之外。每次白醫生想瞭解閻志誠的過去,或是探究他心底的創傷,閻志誠都會恢復第一節治療的模樣,變得冷漠、沉默。

  白醫生從記錄中知道閻志誠唯一的家人──他的父親──在一宗交通意外中喪生。當時閻志誠只有十二歲,幼時母親病逝或許已留下童年陰影,更糟糕的是,他的父親在他的眼前去世,那場交通意外中,閻志誠也在事發現場。距離只差一米,時間只差數秒,閻志誠便跟父親踏上不同的道路,生死相隔。

  面對家人慘死,自己又差點喪命,這是典型的PTSD的成因。不過白醫生不明白,為什麼閻志誠會在半年前惹事。經歷創傷的病人會在事發首三個月出現症狀,延後發作的病例不是沒有,但數目很少。另一個想法是閻志誠從十二歲開始便患上PTSD,一直秘而不宣,在沒有治療下孤獨地奮戰,經過差不多十年的光景,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怪物膨脹,因而做出暴力行為。

  有專家為創傷性壓力反應列出四個時期,分別是「呐喊」「逃避」「侵擾」和「完成」。呐喊期是當人面對創傷時最早經歷的階段,就如同字面所說,受害者會感到震驚和恐懼,內心產生激烈的不快情緒,令人很想高聲呐喊。有些人在意外事件發生後表現冷靜,並不是跳過了呐喊期,只是心理上暫時壓抑了情緒,經過一段時間後──例如因災禍失去家人,回到空洞洞的居所時──便會爆發。

  經過呐喊期,便會進入逃避期。人們會逃避真相,嘗試以一種否定的心態去無視現實。例如被強暴的女性會假裝事件沒有發生,或是刻意不想某些經歷,嘗試維持原來的生活。和真正從創傷康復的人不同,陷入逃避期的人並不是真的回歸本來的生活,只是以一種「忘掉便可以繼續活下去」的態度去過活。他們會對事件避而不談,就像閻志誠一樣,以悲觀的角度來看待事物。

  逃避期之後是侵擾期。創傷的回憶會重現腦海,即使個人不斷逃避,記憶還是會侵襲平靜的內心。人們會受這些回憶影響變得情緒不定,過度的焦慮、暴躁、抑鬱等都會表現出來。有些人會陷入一種叫作「過度醒覺」的狀態,就像草原上的動物,無時無刻不警戒著捕獵者的攻擊。有人變得憂心忡忡,有人會容易動怒。暴力傾向其實是一種防衛機制,是因為一個人誤以為自身有危險,從而做出還擊。像那些患上PTSD的退役軍人,他們犯下殺人罪,往往是因為在戰場上恐懼被殺的回憶侵擾他們的意識,結果錯誤地把殺意放到其他人身上。

  最後的是完成期,或是稱作「熬過而完成」的階段。當人能夠正視創傷,以客觀的角度和積極的心態去面對,克服障礙,便能真正度過創傷帶來的壓力,完全康復。一部分人能自行經過這四個階段,甚至快速地跳過中間的逃避期和侵擾期,從創傷中復原,可是PTSD的患者便會卡在第二期或第三期之中。

  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的患者,往往會在逃避期和侵擾期之間遊走,在因為過去的片段閃回令自己變得困擾後,可能回到逃避期,再一次否認現實。心理治療師的工作,就是要幫助患者離開這些迷宮,向著完成期邁進。

  白醫生估計,閻志誠現在是回到逃避期之內。或許閻志誠曾在半年前經歷過侵擾期,變得暴躁,可是她又覺得不對勁,因為他很快回到逃避期,以回避問題的態度來跟白醫生見面,這半年來他亦沒有表現出第三期的症狀。

  她做的另一個猜測,是閻志誠有「解離」的症狀。

  面對創傷壓力的患者,有可能進入一個極端的狀況,不單逃避過去,甚至把意識抽空,以「離開」的角度去觀看自己。

  接受白醫生治療的另一位病人,便有輕微的症狀。許友一警長因為目睹同僚殉職,自己命懸一線,白醫生發現每次跟他談到那段經歷,他也會不其然略過,或表示忘記了當中的細節。這並不是許警長刻意隱瞞,而是因為意識為了防止二度侵害,自動把當中的片段封鎖。有部分人從PTSD康復後仍遺留相關的症狀,不過,「解離」並不一定是壞事,因為這是意識的自我保護機制,就如一些人會以發白日夢來舒緩工作的壓力,只要不影響生活便沒有問題。

  只是,白醫生認為閻志誠的「解離」症狀具有摧毀性。她懷疑閻志誠解離出一種「理想的身份」去生活。

  資料上說,閻志誠的父親是位特技演員,而閻志誠中五畢業後便從事相同的職業,即使他本來的成績不錯,有足夠資格繼續進修。他就像是為了繼承父親的志向而存在,把本來的自我埋藏起來。

  換言之,現在的閻志誠可能只是他自我塑造出來的假像。白醫生恐怕那個憤怒地毆打休班警員的閻志誠才是他的真正性格。或許那個警員有點像導致他父親死亡的司機,或者那人身上的服裝勾起了他的回憶,甚至微小如氣味之類讓他醒覺,於是閻志誠便按捺不住痛打對方,以發洩喪親之痛。

  只要條件符合,便會爆炸──閻志誠可能是顆定時炸彈。

  「我看過你參與演出的電影。」白醫生微笑著說。她知道無論閻志誠有沒有危險,她都要盡力治療,努力協助他重建人生。

  「哦?」閻志誠回答道。

  「在主角用機關槍掃射時,穿黑色衣服從直升機掉下水面的是你吧。」

  「你竟然留意到。」閻志誠報以淺淺的微笑。這種笑容雖然不常見,但只要觸及一些令人愉快的話題,閻志誠還是有著常人的反應。

  當然白醫生一直擔心這不是由衷的笑容。

  「我的眼力不差嘛。」白醫生笑著說,「你滿意你的演出嗎?」

  「還可以。」

  「我覺得之前一場那個被爆炸炸飛的演員的動作不如你俐落。」

  「那是阿正,他剛入行,沒什麼經驗。」

  「你們時常面對這些危險場面,沒有壓力嗎?」

  「都習慣了。」

  「你有沒有害怕過演出失敗受傷?」

  閻志誠靜默了下來。

  「會害怕沒有什麼好奇怪的,」白醫生說,「你是個盡責的演員,即使不害怕受傷,也會害怕動作失敗要重拍那一場吧。我時常想,如果在大型的爆炸拍攝中主角失手,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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