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浩基 > 遺忘·刑警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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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小時後,我們來到元朗郊區的路上。元朗位於新界西北,雖然有發展得非常成熟的市區,但亦有不少保留鄉村風貌的地段。這兒沒有市區的高樓大廈,房子都頂多只有兩層,疏落地散佈在狹窄的馬路兩旁。跟港島或九龍鬧市相比,這兒就像是另一個世界,完全沒有香港寸金寸土、地少人多的刻板形象。 我從車窗望出去,沿路看見零星的建築,有些裝潢得像歐式別墅,有些保留了香港古老的中式村屋風格,更有一些只用金屬板搭成的臨時房屋。這些房子,有些是住宅,有些是冷門行業的辦公室,有些是工廠。我們剛剛經過一個蘭花種植場、一間小型的塑膠廢料回收工廠、一所犬只訓練所和一間寺廟。每次到這些區域,我便會想什麼時候樹木會被砍光,然後土地被高聳的摩天大樓填滿。香港是個功利掛帥的社會,機械性的、功能性的發展永遠比自然的、守舊的更受重視,久而久之,我們都遺忘了這個城市的本來面貌。 在香港,無論是土地、建築、政策,還是居民,都被打造成相同的外貌,猶如倒模一樣,只講求效果和作用。土地不夠用,便把大海填平,把樹木砍掉,然後興建四十層的大廈。大廈附設購物商場,商場裡放一個美食廣場,讓各個大型連鎖食店進駐。居民如積木般嵌進這些四十層高的箱子裡,每天依靠鐵路,往返市中心的商業區,出賣勞力和智慧。下班回家經過住宅樓下的商場,便到恒久不變的大型超級市場購買日用品。遇上假日,便到這些商場中的電影院看一齣戲,或是約朋友到戲院旁的卡拉OK唱三小時的流行歌曲。小孩子上學學習相同的知識,目標是擠進大學,而在大學裡無論學習什麼科目,目標也是成為下一批塞進那些四十層箱子的積木之一。 真是一成不變啊! 所以,我對選擇住在郊區的人有種莫名的親切感。我是個被現實束手就擒的傢伙,無法逃離這個刻板的社會,可是我由衷地羡慕打破這種宿命的人。呂慧梅選擇移居這兒,我想,她也是想逃離那個硬邦邦的格子般的環境,決心忘掉慘劇,重新開始人生。 阿沁一邊放慢車速,一邊探頭張望。我循著她的目光,看到一個寫著「小橋下路」的路牌,她說:「找到了,這邊的路我也不熟。」 我們把車泊在一個破舊的巴士站對面,沿著小徑往山上走。小徑兩旁都是斜坡,長滿高壯的樹木,對於生活在香港市區的人來說,這兒就像深山般陌生。走不了兩分鐘,我看到一片平地,有一幢兩層高的舊式平房坐落在矮樹之間。 「嗚……汪!」一陣低沉、從喉頭發出的吼叫傳來後,接下來是一連串急促的狗吠聲。兩頭差不多有半個人高的大狼狗,在鐵柵欄後怒目而視。還好柵欄夠高,不然它們應該已經撲過來,噬住我和阿沁的手臂。 「阿寶!阿樂!Stop!Sit!」平房的大門打開,一個身穿藍色裙子的女人喝止了兩條大狗,經過庭園來到欄柵的閘門前。 「是呂女士嗎?」阿沁拿出名片,隔著柵欄說,「我是《FOCUS》的盧沁宜,早幾天跟你約好……」 「我正在等你呢。」呂慧梅淺淺一笑,打開大閘。這個女人便是呂秀蘭的姐姐嗎?我似乎對她的樣子有點印象,卻不大認得,也許曾在報告中看過她的照片。她的樣子和妹妹不大相似,不過眉毛和妹妹有點像,而且她應該四十歲了,看樣子卻仍很年輕,光這一點便和呂秀蘭有夠像吧。 「這位是?」她看著我。 「他是許友一警長,是當年的案件調查成員之一。我邀請他一同接受訪問。」阿沁回答。我微微點頭。 呂慧梅似乎皺了一下眉,她大概沒想過有我這個不速之客。對案件受害人的家屬來說,員警也是勾起痛苦回憶的人物之一吧。不過她很快恢復本來的微笑。 呂慧梅深深躬身,說:「謝謝您,我妹妹和妹夫泉下有知,也會感謝您替他們緝拿兇手。」 「不、不要客氣,只是分內事。」 「請兩位進來吧。」 我們走進房子,大廳的裝潢很優雅,即使外表老舊,室內卻和市區一般住宅沒大分別。事實上,這麼大的房子,在市區大概要花好幾十倍租金吧。客廳左面的牆上掛著幾個木質手工藝術品,右邊的架子則放了好些異國情調的裝飾物,像歐洲式的玻璃瓶、日本的木娃娃、稱為「菲律賓魔杖」的棍棒、不知道來自中亞還是中東的銀匕首,以及我看不出產地甚至用途的抽象擺設。呂慧梅似乎是個曾周遊列國、見多識廣的女士。 在放滿紀念品的架子旁,有一張書桌,桌上有一些散亂的紙張、檔、書本,以及一台白色的筆記型電腦。我好奇地瞄了一眼那些書的書脊,似乎是一些工具書,有英法雙譯的字典、德漢雙解詞典、世界地圖、歐洲城市圖鑒之類。還有些我看不出來,因為上面寫著外文,我猜是西班牙語或葡萄牙語的書籍吧。 我和阿沁坐在沙發上,呂慧梅送來咖啡,再坐在我們的對面。今早醒來我只喝了一瓶礦泉水,這杯咖啡來得正好。 阿沁放好錄音筆,從手提包裡拿出一本筆記簿,說:「呂女士,這個訪問的目的主要是讓公眾知道林建笙事件後,相關人物都能重拾生活,如果訪問過程中有什麼地方令你不快,請你坦白告訴我。」 「都已經這麼多年,要放下的都放下了。」呂慧梅仍掛著微笑,喝了一口咖啡。 「許警長,當我們談到案子時,請你隨便插話,不用太拘謹,我之後會好好整理訪問內容。」我向她點點頭。 「先請呂女士自我介紹一下吧,」阿沁邊寫邊說,「呂女士是東成大廈命案死者的家人,亦是案件的發現者。事件發生後,你的生活有什麼改變呢?」 「我本來住在東成大廈七樓,當年租住那個寓所也是為了跟妹妹一家人互相照應。案件發生後,我便遷出東成大廈。我原先在一家美國旅遊雜誌社的香港分社工作,搬家後便辭職了,在家裡當翻譯,替一些出版社翻譯外文書籍和文章之類。」 我沒猜錯,書桌上的果然是外語詞典。阿沁的筆桿不住搖動,左手偶然撥弄耳邊的頭髮,專注地筆錄呂慧梅說的話。 「那件案子令你辭職嗎?」我問道。 「不,」呂慧梅笑著搖頭,說,「我辭職和搬到這兒跟案件無關,是另外一些理由。如果您以為我因為事件而失去對人的信心,躲在郊區一角便錯了。這兒雖然偏僻一點,但空氣好,亦十分清靜,對城市人來說環境簡直無可挑剔吧?」 「這個也是。」我點點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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