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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很好,你還有丁點觀察力。」阿涅以嘲弄的口吻說,「他下車後沒有離站,也沒有轉乘東鐵線,只在站裡繞一圈,便回到月臺上等車。期間他沒有跟任何人接觸,所以不是什麼約了朋友碰面交收物件之類,也沒有使用站內的洗手間,我再三檢查過那段時間的所有站內影片,確定上述事實無誤,他只是漫無目的地溜達。最後我從他再上車的班次追蹤到,知道他在鑽石山站下車,確認拍到他離站的監視影片,再從八達通記錄查出他的身份——就像你上次所說,我可以從車站影片和離站記錄找出一個人的資料,但前提是我必須鎖定某人,而不是大海撈針般在數千個乘客中找出某個正在滑手機的傢伙。」

  「他回到月臺又如何了?杜紫渝寄信給小雯時他是證人嗎?但現在再看這影片也——」

  阿怡突然止住說話,視線聚焦在影片的背景上,因為她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香港鐵路各站的月臺都以不同的顏色作為主調,方便乘客辨認,減少下錯站的機會,畫面裡的月臺柱子是天藍色的,但阿涅說過,杜紫渝寄信給小雯,是在油麻地站、旺角站和太子站——它們的顏色分別是灰白色、紅色和紫色。天藍色的車站,是九龍塘。

  九龍塘站跟杜紫渝無關,但跟小雯有關。

  阿怡赫然望向右下角標示著影片時間和日期的數位。她因為自己大意沒看到這麼明顯的線索而懊惱,同時也因為隱約察覺到阿涅暗示的事實而吃驚。右下角所標示的日期,是2014年11月7號,時間是下午5點42分。

  這是小雯被猥褻侵犯的日子。

  阿涅從阿怡的表情看出對方已察覺到事實,於是再伸手拉動畫面,讓影片倒回數分鐘。就在施仲南下車不久,阿怡看到穿校服的小雯在一個中年婦人攙扶下離開車廂,之後是被一個魁梧男性架著下車的邵德平。

  「簡單的智力問題——」阿涅微笑著說,「在發生事端的車廂裡,會裝作漠不關心,儘快開溜,避過風頭後回到同一個月臺登上晚幾班列車的人,最大可能是誰?」

  「真、真正的色狼?」阿怡交替看著平板和阿涅,呆然地答道。

  「難得你這次答得毫不含糊。」

  「所以邵德平是無辜的?」

  「可以這麼說。」

  「但他認罪了啊?」

  「所以他的律師Martin Mak是個庸碌的傢伙。」阿涅嗤笑一聲,「明明手上拿了一堆好牌卻不懂打,為了避免麻煩勸被告接受認罪協議,這種人根本不配稱為律師,該叫作訟棍。」

  「什麼好牌?」

  「不就是花生討論區那篇文章的內容嘛,雖然邵德平形跡可疑,例如當場想逃跑,但說是因為膽小而做出的錯誤決定也一樣合理。」

  「可是根據證人供詞,他當場說過『只是不小心碰到小雯』,這不正好承認他做過嗎?」阿怡無法接受阿涅的說法,畢竟她一直認定邵德平就是令妹妹受苦的壞蛋。

  「我就說那律師無能。你當初拿給我的資料裡,包括你妹妹的口供,當中就有合理答案——你妹妹指有人摸了她的屁股一下,她以為對方不小心碰到,但隔了一陣子,那只手開始肆意地抓她的屁股,還倡狂地掀她的裙子。為什麼員警和律師都沒有質疑過,一開始那只手的主人和之後那個亂摸的色狼不是同一人?在擠沙丁魚似的車卡裡,根本無法確認嘛。假如辯方提出這點,在疑點利益歸於被告的條件下,邵德平肯定獲判無罪。」

  阿怡訝異地瞧著阿涅:「所以邵德平真的是不小心摸到小雯一下,然後因為另一人碰巧接續犯案,令邵德平背了黑鍋?」

  「不一定是『碰巧』,可能邵德平不小心摸到你妹妹時,站在身旁的施仲南察覺到你妹妹的反應,才會起色心。」阿涅聳聳肩,「說碰巧的,大概是當天他們都穿著顏色差不多的衣服,令那個大媽錯認了手的主人,而邵德平又愚蠢地以為對方指責自己之前不小心碰到你妹妹的屁股一下,跟對方開罵,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替施仲南送上完美的掩護。結果一方認定對方是色魔,另一方認定自己被誣告,真正的犯人卻大模廝樣離開現場。」

  「但、但你這說法只是猜測吧?」

  「對,當然只是推論,」阿涅取過平板,「所以我另找佐證了。」

  阿涅打開了另一段影片,將平板遞過去,讓阿怡看到螢幕。畫面裡是尋常的地鐵車廂風景,鏡頭跟一般人視線高度差不多,拍攝到一眾擠在車廂裡抓住扶手和鐵柱的乘客,以及在他們身後坐在座位上正在打瞌睡或滑手機的人。靠近鏡頭的是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性,他一手扶著柱子,另一手似乎也在滑手機,只是畫面拍不到。阿怡正想問阿涅這傢伙又有什麼關係時,她才發現自己的焦點弄錯了——在畫面右方稍遠、靠近車門的位置,她看到那個姓施的男人,他正抬頭看著車廂另一端的電子告示牌;而更叫她驚詫的是夾在施仲南和車門之間有一個穿校服的女學生,看樣子只有十三四歲。那孩子的表情困窘,臉孔朝向車廂外,施仲南的右手正緊貼著她的屁股,有所動作。

  「他、他的手……」阿怡瞪著平板,不由得吐出一句。

  「鴨記跟蹤他半個月,」阿涅指了指正在開車的鴨記,「結果發現這傢伙是個慣犯,每隔幾天便會下手,獵物都是這年紀的女學生。他還會提早上下班,配合學生上學和下課的時間,選最擠的車卡來『打獵』。我不想稱讚他,但他的觀察力真的蠻優秀,選上的女生都會啞忍他的侵犯,而且他似乎能夠察覺到旁人的視線,稍有風吹草動便住手,所以一直沒有被抓——去年你妹妹一役,大概是他少有的大意吧,不過他仍能全身而退。鴨記要用這個特製的傢伙,才成功拍到罪證啦。」

  阿涅拿出一副粗框眼鏡。阿怡看到眼鏡腳上有一個小圓孔,似乎是針孔鏡頭。跟一般偷拍用的眼鏡不同,這個的鏡頭跟眼鏡鏡片的方向成九十度,能拍到佩戴者左右兩邊的影像。

  阿怡將視線放回平板上,發現接下來還有第二條、第三條片段,拍攝手法差不多,內容亦幾乎一樣,只是受害者換了人。

  「為什麼你沒有當場阻止他啊!」看到施仲南伸手潛進一個女生的裙子裡的畫面時,阿怡對鴨記吼道。她在這些少女的臉上,看到小雯當天受過的苦,不期然同情她們起來。

  「因為他做事有分寸,不像你。」阿涅插嘴說,「光逮到這混蛋在地鐵使鹹豬手不是我的目的。」

  「目的?你們——」

  「啊,先別說,我們差不多到了。」阿涅望向街上。車子剛駛經旺角登打士街,差不多到GT網所在的惠富商業中心附近。從西營盤到旺角,使用西隧的話,只要約十分鐘的車程。

  「到了?啊,你還沒告訴我我要幹什麼!」阿怡緊張地問,「你要對這個施仲南做什麼嗎?」

  「你真多問題。」阿涅皺皺眉,瞪了阿怡一眼,「總之,待會兒你跟著我,別說話,我會負責一切交談,你只要站在我身後,當自己是我的助手便成。你今天只負責『看』就好。」

  車子停在山東街,二人下車後,鴨記便開車離去。阿怡跟著阿涅走進一棟商業大廈,乘電梯到十五樓,期間一直在意自己的外表、走路的姿勢會不會露餡。

  「記住,別說話喔。」電梯門打開前,阿涅再說道。阿怡從他的表情看到一絲笑意,感覺上,阿涅就像準備上臺表演的演員一樣。

  「司徒先生!歡迎,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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