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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杜紫渝的大哥來到附近了,大概察覺到妹妹發生了什麼事。哎,真敏銳。」阿涅指著電腦螢幕上一串數位,「他的手機進入了Stingray的攔截範圍。」

  阿涅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舞動,阿怡眼前的數個螢幕裡,除了顯示著杜紫渝房間的,通通變成廣播道的街景。她不知道阿涅在附近部署了多少架無人機,也不知道部分畫面是否來自屋苑的防盜鏡頭,但她只見畫面不斷切換著,而阿涅雙眼在這些螢幕上來回游走,像在找尋什麼。因為時間已是淩晨1點多,街上甚為冷清,既沒有路人,就連行駛中的車子也不多。

  「這個。」阿涅突然說道,一號螢幕的畫面同時鎖定不動。畫面中一輛計程車駛近,阿怡定睛一看,才發現畫面右方正是杜紫渝寓所大廈的入口。計程車停下後,一道人影從車上奔出,即使畫面不清晰,阿怡也認得那是杜紫渝的大哥。

  「沒時間了。」阿涅伸手移過麥克風,放到阿怡面前,「你要復仇的話,現在就要行動。」

  阿怡以不可置信的表情瞪視阿涅,說:「你告訴我這一切,不是為了阻止我報復嗎?」

  「阻止?我為什麼要阻止你?」阿涅視線仍放在數個螢幕上,頭也不回地說,「你妹妹自殺的原因、她有什麼隱情,都跟你這場復仇毫無關係。杜紫渝和她大哥有計劃地蓄意煽動線民攻擊你妹妹是事實,你妹妹因為收到杜紫渝的信、促成她當天自殺也是事實,你因為妹妹的死受到傷害亦是事實。既然他們心懷惡念,令你受到傷害,你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我固然不會阻止。」

  映著大廈入口的螢幕裡,杜紫渝的大哥正跟大廈的警衛爭執著,前者似乎要硬闖,後者正嘗試攔阻。

  「區小姐,我說你復仇是為了自己,可不是出於貶義,純粹是闡明事實。」阿涅繼續說,「我討厭的是偽善者,對於出於一己私欲、為了滿足自己而行事之人,我沒有任何特殊感情。在你的委託上,我甚至認同你對杜紫渝的恨意,尤其她為了自保,當著我們面前說謊,然後又冷酷地燒掉假遺書,絲毫沒有在乎她在你妹妹自殺一事上擔當加害者身份。你要對她幹什麼,我毫無意見。再者,由始至終我只是你的復仇代理人,就像刀子不過是一件工具,如何運用、因為什麼理由而使用,全由你決定。」

  阿涅的話重燃阿怡心底的一絲恨意,可是此刻她無法下決定。她再次想起小雯自殺前收到的信件,那些惡毒的字句,就像令河堤崩潰的最後一滴水,既然如此,阿怡現在送上最後一根稻草,也不過是一報還一報。螢幕上,杜紫渝的兄長推倒了警衛,沖進電梯,電梯關門前警衛仍沒來得及爬起來。

  阿怡抓住麥克風,手指放在按鈕上。她望向二號螢幕,杜紫渝仍站在窗前,夏天的風令長髮在臉前飄揚。阿怡仿佛感覺到杜紫渝的脆弱,知道自己只要輕輕一碰,對方就會像個搪瓷娃娃般從十樓掉到地面,摔得粉碎。站在窗前的杜紫渝也似是回應著阿怡的假想,雙手按著窗緣,身子前後搖擺,就像要讓涼風吹散自己的存在。

  「電梯快到十樓了。」阿涅說。

  阿怡緊盯著杜紫渝,心想說不定自己不按下按鈕製造幻聽,杜紫渝也會跳下去。瞧著弱不禁風的杜紫渝的身影,阿怡突然發現,窗前的杜紫渝比平日高大,窗緣差不多到她的大腿上。

  不,她沒有長高,那是因為她站在躺椅上面——阿怡赫然明白。

  就在這個念頭閃過的瞬間,阿怡按下麥克風的按鈕,送上最後一句話。

  「別幹傻事!」

  畫面上的杜紫渝霍然止住身體的搖晃,訝異地環顧四方。不到十秒之後,她回頭望向房門的方向,似乎聽到從玄關傳來的急速門鈴聲,以及兄長的叫喊。她連跑帶爬地離開房間,消失於畫面之外。

  「嗨,你怎麼搞反了?」阿涅對阿怡說道。

  「……放棄……放棄就好……」阿怡手心冒汗,緊緊捏住麥克風,怔怔地看著螢幕裡空無一人的房間,含糊不清地說道。

  「中止計畫?」

  「嗯……我們收手吧……」

  阿涅聳聳肩,伸手在鍵盤上按下消除入侵Wi-Fi和手機證據的指令,遙控還原各個系統。

  剛才,阿怡在杜紫渝身上,看到小雯的影子。她猛然察覺到,縱使自己再恨一個人,她都無法眼巴巴地看著對方步小雯後塵,以這種形式迎向死亡。她回憶起當天小雯躺在血泊裡的慘狀,想起自己如何歇斯底里地哭喊著。即使那是仇人,她都無法讓自己再次身處同樣的環境裡。

  阿怡終於聽清楚來自心底的聲音。

  她知道,就算自己承受再悲慘的命運,將不幸加諸別人身上並不會為自己帶來幸福,反而只會延續這份不幸,令仇恨以另一種形式殘留在世上,啃蝕更多善良的靈魂,叫更多人感到悲傷。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

  阿涅回收無人機的時候,阿怡在螢幕裡瞥見杜紫渝兄妹的最後一幕,令她不由得想起《安娜·卡列尼娜》開首的著名句子。他倆跪坐在杜宅的玄關前,大門打開,二人擁抱著,杜紫渝身子不停顫抖,似在號泣。阿怡想到,假如那天自己提早十分鐘回家,也許自己也會抱著小雯,跌坐在家門前大哭。在他們身上,阿怡看到小雯自殺當天的另一個可能性。

  遺憾的是,這可能性只能出現在阿怡的思緒中。

  「嗚……」

  阿怡坐在椅子上,開始流淚,不久從掉淚變成啜泣,再從抽泣變成號啕大哭。小雯過世後,阿怡每次哭泣多少也帶著恨意,哪管是對煽動者的仇恨、對社會的憤怒,還是對命運不公的不忿;然而這一刻,她的淚水裡只有傷悲,純粹是因為失去小雯而哭,為了妹妹的不幸而哭。阿涅給她遞過面紙,可是阿怡哭得太慘,幾乎要從椅子掉下,阿涅勉為其難蹲在對方身旁,讓阿怡埋在自己的胸口痛哭。

  縱使阿怡不情願向阿涅示弱,縱使對方是自己打從心底討厭的傢伙,可是在這一刻,阿涅身上那件髒兮兮、皺巴巴的運動外套還是令阿怡感到安心。

  也許,習慣孤獨的人也有需要他人撫慰的一刻吧——良久,阿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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