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玉卿嫂 | 上頁 下頁
十二


  我湊近時,看到她的臉變得好怕人,白得到了耳根了,眼圈和嘴角都是發灰的,一大堆白唾沫從嘴裡淌了出來。她的眼睛閉得緊緊的,上排牙齒露了出來,拼命咬著下唇,咬得好用力,血都沁出來了,含著口沫從嘴角掛下來,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抖得衣服都顫動起來。

  我嚇得想哭了,拼命搖著她肩膀喊著她,搖了半天她才張開眼睛,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然後顫抖抖的用力支撐著爬了起來,我連忙摟著她的腰,仰著頭問她到底怎麼了,她瞪著我直搖頭,眼珠子怔怔的,好像不認得我了似的,一忽兒咧咧嘴,一忽兒點點頭,一臉抽動得好難看,喉嚨管裡老發著呼嚕呼嚕的怪聲,又像哭又像笑,陰慘慘的好難聽。

  她呆立了一陣子,忽然將頭髮攏了一攏,喃喃的說道:「走——走啊——去找他回來——去、去、去——」

  她一行說著,一行腳不沾地似的跑了起來,搖搖晃晃,好像吃醉了酒一樣,我飛跑著追在後面喊她,她沒有理我,愈跑愈快,頭發散在風裡,飄得好高。

  十三

  外面打過了三更,巷子裡幾頭野狗叫得人好心慌,風緊了,好像要從棉紙窗外灌進來似的。

  玉卿嫂進了慶生屋裡,坐在他床頭一直呆呆的一句話都沒有講過,她愣愣的瞪著桌子上爆著燈花的蠟燭,一臉雪白,繃得快要開拆了似的。一頭長髮被風吹亂了,絞在一起,垂到胸前來。她周身一直發著抖,我看見她蒼白的手背不停的在打戰,跳動得好怕人,我坐在她身邊連不敢做聲了,喉嚨幹得要命。

  我們在慶生房裡等了好一刻,慶生才從外面推門進來,他一看見玉卿嫂坐在裡面時,頓時一呆,一陣血色湧上了脖子,站在屋中央半晌沒有出聲,他兩手緊緊的握著拳頭,扭過一邊去。玉卿嫂幽幽的站了起來,慢慢一步一步顫巍巍的扶著桌子沿走過去,站在慶生面前,兩道眼光正正的落在慶生臉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呼吸得好急促。

  過了一會兒,玉卿嫂忽然躍上前,兩隻手一下箍住慶生的頸子,摟得緊緊的,頭直往慶生懷裡鑽,迸出聲音,沙啞的喊著:「慶生——慶弟——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啊,我只有你這麼一個人了,你要是這樣,我還有什麼意思呢?——慶弟——弟弟——」

  慶生一面掙扎,一面不停地悶著聲音喊著玉姐,他掙扎得愈厲害,玉卿嫂箍得愈緊,好像全身的力氣都用出來了似的,兩隻手臂抖得更起了。

  「不、不——不要這樣——慶生,不要離開我,我什麼都肯答應你——我為你累一輩子都願意,慶弟,你耐點煩再等幾年,我攢了錢,我們一塊兒離開這裡,玉姐一生一世都守著你,照著你,服侍你,疼你,玉姐替你買一幢好房子——

  這間房子太壞了你不喜歡——玉姐天天陪著你,只要你肯要我,慶弟,我為你死了都肯閉眼睛的,要是你不要我,慶弟——」

  慶生掙扎得一臉紫脹,額頭上的青筋暴起小指頭那麼粗,汗珠子一顆顆冒了出來,他用力將玉卿嫂的手慢慢使勁掰開,揪住她的膀子,對她說道:「玉姐,你聽著,請你不要這樣好不好,你要是真的疼我的話,你就不要來管我,你要管我我就想避開你,避得遠遠的,我才二十來歲呢,還有好長的半輩子,你讓我舒舒服服的過一過,好不好,玉姐,我求求你,不要再來抓死我了,我受不了,你放了我吧,玉姐,我實在不能給你什麼了啊,我——我已經跟別人——」

  慶生放了玉卿嫂,垂頭悶悶的咳了一聲,喉嚨顫抖得啞了嗓,他抱了頭用力揪著自己的頭髮,煩惱得不得了似的。玉卿嫂僵僵的站著,兩隻手臂直板板的垂了下來,好像骨頭脫了節一樣,動都不曉得動了。她的臉扭曲得好難看,腮上的肌肉一凹一凸,一根根牽動著,死灰死灰的,連嘴唇上的血色都褪了。她呆立了好一陣子,忽然間兩行眼淚迸了出來,流到她嘴角上去,她低了頭,走向門口,輕輕的對我說道:「走吧,少爺,我們該回去了。」

  十四

  淑英姨娘生了一個大胖娃仔,足足九磅重,是醫生用箝子箝出來的,淑英姨娘昏了三天才醒過來,當然我媽又給拖住了。

  這幾天,我並不快活,我老覺得玉卿嫂自從那夜回來以後變得怪透了。她不哭,不笑,也不講話,一臉慘白,直起兩個眼睛。要不就是低著頭忙忙的做事,要不就蜷在床上睡覺,我去逗她,也不理我,像是一根死木頭,走了魂一樣,蓬頭散髮,簡直脫了形。

  到了第四天晚上,玉卿嫂忽然在妝扮起來。她又穿上了她那素素淨淨白白的衣裳,一頭頭髮抿得光光的攏到後面挽成了一個松松的髻兒,一對白玉的耳墜子閃閃發亮了。她這幾天本來變得好削瘦好憔悴,可是這晚,搽了一點粉,妝飾一下,又變得有點說不出的漂亮了,而且她這晚的脾氣也變好了似的,跟我有說有笑起來。

  「少爺!」她幫我剝著糖炒栗子,問我道:「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呢?」

  「我怎能不喜歡你?」我敲了她一下手背說道:「老實跟你講吧,這一屋除了我媽,我心裡頭只有你一個人呢。」

  她笑了起來說道:「可是我不能老跟著你啊!」

  「怎麼不能?要是你願意的話,還可以在我們家待一輩子呢!」

  她剝完了一堆糖炒栗子給我吃以後,突然站了起來抓住我的手對我說道:「少爺,要是你真的喜歡我的話,請你答應我一件事,行不行?」

  「行啊。」我嚷道。

  「我今天晚上要出去到慶生那兒有點事,很晏才能回來,你不要講給別人聽,乖乖的自己睡覺。你的制服我已經燙好了,放在你床頭,一摸就摸得到,記住不要講給別人聽。」

  她說完忽然間緊緊的摟了我一下,摟得我發痛了,她放了手,匆匆的轉身就走了。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舒服,夜裡好像特別長似的,風聲、狗叫、樹葉子掃過窗戶的聲音——平常沒在意,這時通通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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