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玉卿嫂 | 上頁 下頁


  玉卿嫂對慶生這份好是再也沒說了,慶生呢,要是依順起來,也算是百般的遷就了,玉卿嫂說一句他就應一句,像我們在學校裡玩雞毛乖乖一樣,要他東歪就東歪,要他西歪就西歪。然而我老覺得他們兩個人還是有點不對勁,不知怎麼的,玉卿嫂一徑想狠狠的管住慶生,好像恨不得拿條繩子把他拴在她褲腰帶上,一舉一動,她總要牢牢的盯著,要是慶生從房間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她的眼睛就隨著他的腳慢慢的跟著過去,慶生的手動一下,她的眼珠子就轉一下,我本來一向覺得玉卿嫂的眼睛很俏的,但是當她盯著慶生看時,閃光閃得好厲害,嘴巴閉得緊緊的,卻有點怕人了。慶生常常給她看得發了慌,活像只吃了驚的小兔兒,一雙眸子東竄西竄,似乎是在躲什麼似的。我一個人來和慶生玩還好些,我們下著棋有談有笑,他一徑露著一嘴齊垛垛的牙齒,好好看。

  要是玉卿端坐在旁邊,他不知怎麼搞的,馬上就緊張起來了,心老是安不下來,久不久就拿眼角去瞟玉卿嫂一下,要是發現她在盯著他,他就忙忙垂下眼皮,有時突地兩隻手握起拳頭,我看到他手背的青筋都暴起來了。說起來也怪得很,慶生雖然萬分依從玉卿嫂,可是偶爾他卻會無緣無故為些小事跟玉卿嫂拗得不得了,兩人僵著,默默的誰也不出聲,我那時夾在中間最難過了,棋又下不成,悶得好像透不過氣來似的,只聽得他們呼吸得好重。

  有一件事情玉卿嫂管慶生管得最緊了,除了買東西外,玉卿嫂頂不喜歡慶生到外面去。為了這件事,慶生也和玉卿嫂鬧過好幾次彆扭。我最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媽到姑婆那兒去了。玉卿嫂帶了我往慶生那兒,慶生不在屋裡,我們在他房裡等了好一會兒他才回來,玉卿嫂一看見他馬上站起來劈頭劈臉冷冷的問道:「到哪裡去來?」

  「往水東門外河邊上蕩了一下子。」慶生一面脫去外衣,低著頭答道。

  「去那裡做什麼?」玉卿嫂的眼睛盯得慶生好緊,慶生一直沒有抬起頭來。

  「我說過去蕩了一下子。」

  「去那麼久?」玉卿嫂走到慶生身邊問著他,慶生沒有出聲。玉卿嫂接著又問:「一個人——?」她的聲音有點發抖了。

  「這是什麼意思?當然一個人!」慶生側過臉去咳了幾聲躲開她的目光。

  「我是說——呃——沒有遇見什麼人吧?」

  「跟什麼人講過話沒有?」

  「真的沒有?」

  慶生突然轉過臉來喊道:「沒有!沒有!沒有!——」

  慶生的臉漲得好紅,玉卿嫂的臉卻變得慘白慘白的,兩個人嘴唇都抖——抖得好厲害,把我嚇得連不敢出聲,心裡直納悶。他們兩人怎麼一下子變得一點也不斯文了呢?

  八

  桂林的冷天講起來也怪得很,說它冷,從來也沒見下過雪,可是那一股風吹到臉上活像剃刀刮著似的,寒進骨子裡去,是乾冷呢。我年年都要生凍瘡,腳跟腫得像紅蘿蔔頭,痛死啦。好在天一轉冷學校就放寒假了,一直放過元宵去。這下我可樂了,天天早上蜷在被窩裡賴床,不肯起來,連洗臉水都要玉卿嫂端上床來。我媽總管把我揪起來,她講小娃子家不作興睡懶覺,沒的睡出毛病來。她叫玉卿嫂替我研好墨,催我到書房去寫大字。講老實話吧,我就是討厭寫字,我寫起來好像鬼畫符,一根根蚯蚓似的,在學校裡總是吃大丙。我媽講,看人看字,字不正就是心不正,所以要我多練。天又冷,抓起筆桿,手是僵的,真不是味道。我哪有這麼大的耐煩心?鬼混一陣,瞅著我媽不防著早一溜煙跑出去找唐道懿逍遙去了。我和他常到慶生那兒,帶了一副過年耍的升官圖,三個人趕著玩。

  過陰曆年在我們家裡是件大事。就說蒸糕,就要蒸十幾天才蒸得完,一直要鬧到年三十夜。這幾天,我們家裡的人個個都忙昏了頭,芋頭糕、蘿蔔糕、千層糕、松糕,甜的鹹的,要蒸幾十籠來送人,廚房裡堆成了山似的。我媽從湖南買了幾十籠雞鴨,全宰了,屋廊下的板鴨風雞竟掛了五、六竹篙。我反正是沒事做,夾在他們裡面搓糯米團子玩,捏一個雞,搓一個狗,厭了,一古腦全拋到陽溝裡去,惹得胖子大娘雞貓鬼叫跑來數說我一番。我向她咧咧嘴,屁都不理她。

  我媽叫玉卿嫂幫忙箝鴨毛,老曾小王那一干人連忙七手八腳搶著過去獻殷勤兒,一忽兒提開水,一忽兒沖鴨血,忙得狗顛屁股似的。胖子大娘看著不大受用,平常沒事她都要尋人晦氣排揎一頓的,這時她看見這邊蒸糕的人都擁了過去,連忙跑到玉卿嫂面前似笑非笑的說道:「我的妹子,你就是塊吸鐵,怎麼全把我那邊的人勾過來了。好歹你放幾個回去幫我煽煽火,回頭太太問起來怎麼糕還沒有蒸好,我可就要怨你了!」

  玉卿嫂聽得紅了臉,可是她咬著嘴唇一句也沒有回。我聽見老袁在我旁邊點頭贊道:「真虧她有涵養!」

  我們家只有初一到初三不禁賭,這幾天個個賭得歡天喜地。三十晚那天年糕就蒸好了。老袁他們老早把地掃好,該做的通通做了。大年初一不做事,討吉利。年三十那天下午,玉卿嫂趕忙替我洗好了腳;我們桂林人的規矩到了年三十夜要早點洗腳,好把黴氣洗去。

  我媽接了姑婆和淑英姨娘來吃團圓飯,好一同陪著守歲。

  那晚我們吃火鍋,十幾樣菜脹得我直打嗝,吃完已經是八九點鐘了。先由我起,跟我媽辭年,然後胖子大娘領著傭人們,陸陸續續一批批上來作揖領賞。我的壓歲錢總是五塊光洋,收在口袋裡,沉甸甸的,跑起來叮噹響。老袁他們辭過年馬上一窩蜂擁了出去,商量著要在老袁房裡開起攤子擲骰子了。我連忙跑上樓去,想將壓歲錢拿一大半給玉卿嫂替我收起來,然後剩下兩塊錢去跟老袁他們擲骰子去。

  我一進房的時候,發覺玉卿嫂一個人坐在燈底下,從頭到腳全換上新的了。我呆了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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