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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2)


  「可是為甚麼?為甚麼?」教主突然一把捉住了原始人阿雄的膀子,阿雄嚇了一跳,笑著掙扎了起來,可是教主狠狠地抓住他不放,白髮蓬蓬的大頭擂到了阿雄臉上去,「為甚麼不聽我的話?『孩子,』我說:『你是個天才,千萬不要糟蹋了。』第一眼我就知道林萍是個不祥之物!那個小妖婦拋到地上連頭髮也沒有傷一根,而且她還變成了天一的大紅星哩!他呢?他坐在我送給他的那部跑車裡燒成了一塊黑炭。他們要我去收屍,我拒絕,我拒絕去認領。那堆焦肉不是我的白馬公子——」

  教主的喉頭好像鯁住了一塊骨頭一般,咿哩喔嚕的漸漸語言不清起來:「燒死了——我們都燒死了——」他喃喃地念了幾句,他那雙碧熒熒的眼睛,閃得跳出了火星子來。阿雄掙脫了他,喘著氣趕快跑回我們堆子裡。教主倚在石欄杆邊,微微垂下了頭,一大綹花白的頭髮跌掛了下來。他身後那輪又黃又大的月亮,已經往公園西邊那排椰子樹後,冉冉地消沉下去了,池子裡的荷花葉香氣愈來愈濃,黑美郎踮起了腳尖,張開手臂,伸了一個懶腰,哦哦地打了幾個呵欠,我們都開始有了睡意。

  ***

  有一個時期,一連幾個月,公園裡突然絕了教主的蹤跡。我們圈內謠傳紛紛,都說教主讓四分局的員警抓到監獄裡去了,而且據說他是犯了風化案——那是一個三水街的小麼兒傳出來的。那個小麼兒說,那天晚上,他從公園出來,走過西門町,在中華商場的走廊上,恰好撞見教主,他在追纏著一個男學生。那個小麼兒咂著嘴說:那個男學生長得真個標緻!教主的樣子醉得很厲害,連步子都不穩了。他搖搖晃晃地趕著那個男學生,問他要不要當電影明星。那個男學生起先一面逃,一面回頭笑,後來在轉角的地方,教主突然追上前去,張開手臂便將那個男學生摟到了懷裡去,嘴裡又是「洛陽橋」,又是「白馬公子」地咕噥著。那個男學生驚叫了起來,路上登時圍攏了一大堆人,後來把員警也引去了。

  一天晚上,我們終於又在公園裡看到了教主。那是個不尋常的夏夜,有兩個多月,臺北沒有下過一滴雨。風是熱的,公園裡的石階也是熱的,那些肥沃的熱帶樹木,鬱鬱蒸蒸,都是發著暖煙。池子裡的荷花,一股濃香,甜得發了膩。黑沉沉的天空裡,那個月亮——你見過嗎?你見過那樣淫邪的月亮嗎?像一團大肉球,充滿了血絲,肉紅肉紅地浮在那裡。公園裡的人影幢幢,像走馬燈,急亂地在轉動著。黑美郎坐在臺階中央的石欄杆上。他穿了一身猩紅的緊身衫,黑短褲,一雙露著大腳趾的涼鞋,他仰著面,甩動著一雙腿子,炫耀得像一隻初開屏的小孔雀,他剛在莫老頭導演的《春曉》裡,撈到了一個角色,初次上鏡頭,得意得忘了形。

  原始人阿雄也不甘示弱,有心和黑美郎搶鏡頭似的,他穿了一件亮紫的泰絲襯衫。把上身箍成了一個倒三角,一條白帆布的臘腸褲,緊繃繃地貼在他鼓脹的大腿上,褲頭一個鵝卵大的皮帶銅環,銀光閃閃。他全身都暴露著飽和的男性,而且還夾著他那一股山地人特有的原始獷野。他和黑美郎坐在一塊兒,確實是公園裡最觸目的一對,可是三水街的那一幫小麼兒,卻並沒有因此占了下風,他們三五成群的,勾著肩,搭著背,木屐敲得混響,在臺階上,示威似的,蕩過來蕩過去,嘴裡哼著極妖冶的小調兒。有一個肥胖禿頭穿了花格子夏威夷衫的外國人,鬼祟地,探索著走了過來,那些小麼兒便肆無忌憚地叫了起來:「哈囉!」

  公園裡正在十分鬧忙的當兒,教主突然出現了。他來得那麼意外,大家都懾住了似的,倏地靜了下來,默默地看著他那高大的身影移上了臺階來。教主穿了一身嶄新發亮的淺藍沙市井西裝,全身收拾得分外整潔,襯得他那一頭花白的頭髮愈發醒目,可是他腳下的步子卻十分的吃力,竟帶著受了傷的蹣跚。大概他在獄裡吃了不少的苦頭,刑警的手段往往很毒辣的,尤其是對待犯了這種風化案的人。有一個三水街的小麼兒拉錯了客,讓刑警抓去,狠狠地修理了一番,他出來時,嚇啞了,見了人只會張嘴啊啊地叫,人家說,是用橡皮管子打的。

  教主拖著腳,緩重地、矜持地,一步一步終於踅到了臺階末端的石欄杆邊去。他一個人,獨自佇立著,靠在欄杆上,仰起了那顆白髮蓬蓬的頭,他那高大削瘦的身影,十分嶙峋,十分傲岸,矗立在那裡,對於周圍掀起的一陣竊竊私語及嗤笑,他都裝做不聞不問似的。頃刻間,臺階上又恢復了先前的鬧忙。

  夜漸漸深了,臺階上的腳步,變得愈來愈急灼,一隻只的腳影都在追尋,在企探,在渴求著。教主孤獨地立在那裡,一直等到那團肉球般的紅月亮,從他身後懨懨下沉的當兒,他才離開公園。他走的時候,攜帶了一個三水街的小麼兒一同離去,那個小麼兒叫小玉,是個面龐長得異樣姣好的小東西,可是卻是一個瘸子,所以一向沒有甚麼人理睬。教主摟著這個小麼兒的肩,兩個人的身影,一大一小,頗帶殘缺地,蹭蹬到那叢幽暗的綠珊瑚裡去。

  ——196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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