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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班的最後一夜(4)


  金大班倚在舞池邊的一根柱子上,一面用牙籤剔著牙齒,一面看著小如意蕭紅美妖妖嬈嬈地便走到了周富瑞那邊桌子去。蕭紅美穿了一件石榴紅的透空紗旗袍,兩筒雪白滾圓的膀子連肩帶臂肉顫顫地便露在了外面,那一身的風情,別說男人見了要起火,就是女人見了也得動三分心呢。何況她又是個頭一等難纏的刁婦,心黑手辣,耍了這些年,就沒見她栽過一次筋斗。那個姓周的,在她身上少說些也貼了十把二十萬了,還不知道連她的騷舐著了沒有?這才是做頭牌舞女的材料,金大班心中暗暗讚歎道,朱鳳那塊軟皮糖只有替她拾鞋子的份。

  雖然說蕭紅美比起她玉觀音金兆麗在上海百樂門時代的那種鋒頭,還差了一大截,可是臺北這一些舞廳裡論起來,她小如意也是個拔尖貨了。當年數遍了上海十裡洋場,大概只有米高梅五虎將中的老大吳喜奎還能和她唱個對台。人家都說她們兩人是九天瑤女白虎星轉世,來到黃浦灘頭擾亂人間的;可是她偏偏卻和吳喜奎那只母大蟲結成了小姐妹,兩個人晚上轉完檯子便到惠而康去吃炸子雞,對扳著指頭來較量,哪個的大頭耍得多,耍得狠,耍得漂亮。傷風敗德的事,那幾年真幹了不少,不曉得害了多少人,為著她玉觀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後來吳喜奎抽身得早,不聲不響便嫁了個生意人。她那時還直納悶,覺得冷清了許多。

  來到臺北,她到中和鄉去看吳喜奎。沒料到當年那只張牙舞爪的母大蟲,竟改頭換面,成了個大佛婆。吳喜奎家中設了個佛堂,裡面供了兩尊翡翠羅漢。她家裡人說她終年吃素念經,連半步佛堂都不肯出。吳喜奎見了她,眼睛也不抬一下,搖著個頭,歎道:嘖,嘖,阿麗,儂還在那種地方惹是非嚇。聽得她不由心中一寒。到底還是她們乖覺,一個個鬼趕似地都嫁了人,成了正果。只剩下她玉觀音孤鬼一個,在那孽海裡東飄西蕩,一蹉跎便是二十年。偏他娘的,她又沒有吳喜奎那種慧根。西天是別想上了,難道她也去學吳喜奎起個佛堂,裡面真的去供尊玉觀音不成?作了一輩子的孽,沒的玷辱了那些菩薩老爺!她是橫了心了,等到兩足一伸,便到那十八層地獄去嘗嘗那上刀山下油鍋的滋味去。

  「金大班——」

  金大班轉過頭去,她看見原來靠近樂隊那邊有一台桌子上,來了一群小夥子,正在向她招手亂嚷,金大班認得那是一群在洋機關做事的浮滑少年,身上有兩文,一個個骨子裡都在透著騷氣。金大班照樣也一咧嘴,風風標標地便搖了過去。

  「金大班,」一個叫小蔡的一把便將金大班的手捏住笑嘻嘻地對她說道:「你明天要做老闆娘了,我們小馬說他還沒吃著你燉的雞呢。」說著桌子上那群小夥子都怪笑了起來。

  「是嗎?」金大班笑盈盈的答道,一屁股便坐到了小蔡兩隻大腿中間,使勁地磨了兩下,一隻手勾到小蔡脖子上,說道:「我還沒宰你這只小童子雞,哪裡來的雞燉給他吃?」說著她另一隻手暗伸下去在小蔡的大腿上狠命一捏,捏得小蔡尖叫了起來。正當小蔡兩隻手要不規矩的時候,金大班霍然跳起身來,推開他笑道:「別跟我鬧,你們的老相好來了,沒的教她們笑我『老牛吃嫩草』。」

  說著,幾個轉檯子的舞女已經過來了,一個照面便讓那群小夥子摟到了舞池子中,貼起面婆娑起來。

  「喂,小白臉,你的老相好呢?」

  金大班正要走開的時候,卻發現座上還有一個年輕男人沒有招人伴舞。

  「我不大會跳,我是來看他們的。」那個年輕男人囁嚅地答道。

  金大班不由得煞住了腳,朝他上下打量了一下,也不過是個二十上下的小夥子,恐怕還是個在大學裡念書的學生,穿戴得倒十分整齊,一套沙市井的淺灰西裝,配著根紅條子領帶,清清爽爽的,周身都露著怯態,一望便知是頭一次到舞場來打野的嫩角色。金大班向他伸出了手,笑盈盈的說道:「我們這裡不許白看的呢,今晚我來倒貼你吧。」

  說著金大班便把那個忸怩的年輕男人拉到了舞池裡去。樂隊正在奏著《小親親》,一支慢四步。臺上綠牡丹、粉牡丹兩姊妹穿得一紅一綠,互相摟著腰,妖妖嬈嬈地在唱著:

  你呀你是我的小親親,
  為甚麼你總對我冷冰冰?

  ***

  金大班借著舞池邊的柱燈,微仰著頭,端詳起那個年輕的男人來。她發覺原來他竟長得眉清目秀,趣青的須毛都還沒有長老,頭上的長髮梳得十分妥貼,透著一陣陣貝林的甜香。他並不敢貼近她的身體,只稍稍摟著她的腰肢,生硬的走著。走了幾步,便踢到了她的高跟鞋,他惶恐地抬起頭,靦腆地對她笑著,一直含糊的對她說著對不起,雪白的臉上一下子通紅了起來。

  金大班對他笑了一下,很感興味地瞅著他,大概只有第一次到舞場來的嫩角色才會臉紅,到舞場來尋歡竟也會紅臉——大概她就是愛上了會紅臉的男人。那晚月如第一次到百樂門去,和她跳舞的時候,羞得連頭都不抬起來,臉上一陣又一陣地泛著紅暈。當晚她便把他帶回了家裡去,當她發覺他還是一個童男子的時候,她把他的頭緊緊地摟進她懷裡,貼在她赤裸的胸房上,兩行熱淚,突地湧了下來。

  那時她心中充滿了感激和疼憐,得到了那樣一個羞赧的男人的童貞。一剎那,她覺得她在別的男人身上所受的玷辱和褻瀆,都隨著她的淚水流走了一般。她一向都覺得男人的身體又髒又醜又臭,她和許多男人同過床,每次她都是偏過頭去,把眼睛緊緊閉上的。可是那晚當月如睡熟了以後,她爬了起來,跪在床邊,借著月光,癡癡地看著床上那個赤裸的男人。月光照到了他青白的胸膛和纖秀的腰肢上,她好像頭一次真正看到了一個赤裸的男體一般,那一刻她才了悟原來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肉體,竟也會那樣發狂般的癡戀起來的。當她把滾熱的面腮輕輕地偎貼到月如冰涼的腳背上時,她又禁不住默默地哭泣起來了。

  「這個舞我不會跳了。」那個年輕的男人說道。他停了下來,尷尬地望著金大班,樂隊剛換了一支曲子。

  金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終於溫柔地笑了起來,說道:「不要緊,這是三步,最容易,你跟著我,我來替你數拍子。」

  說完她便把那個年輕的男人摟進了懷裡,面腮貼近了他的耳朵,輕輕地,柔柔地數著:

  一二三——
  一二三——

  1968年《現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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