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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班的最後一夜(2)


  這還在其次,當陳老頭兒沒頭沒臉問起她貴庚幾何的當兒,她還不得不裝出一副小娘姨的腔調,矯情地捏起鼻子反問他:你猜?三十歲?娘個冬采!只有男人才瞎了眼睛。金大班不由得噗嗤地笑出了聲音來。哄他三十五,他竟嚇得嘴巴張起茶杯口那麼大,好像撞見了鬼似的。瞧他那副模樣,大概除了他那個種田的黃臉婆,一輩子也沒近過別的女人。來到臺北一見到她,七魂先走了三魂,迷得無可無不可的。可是憑他怎樣,到底年紀一大把了。金大班把腰一挺,一雙奶子便高高地聳了起來。收拾起這麼個老頭兒來,只怕聯手指頭兒也不必蹺一下哩。

  金大班打開了她的皮包,掏出了一盒美國駱駝牌香煙點上一支,狠狠地抽了兩口,才對著鏡子若有所悟地點了一下頭,難怪她從前那些姊妹淘個個都去捧塊棺材板,原來卻也有這等好處,省卻了多少麻煩。年紀輕的男人,哪裡肯這麼安分?哪次秦雄下船回來,不鬧得她周身發疼的?她老老實實告訴他:她是四十靠邊的人了,比他大六、七歲呢,哪裡還有精神來和他窮糾纏?偏他娘的,秦雄說他就喜歡比他年紀大的女人,解事體,懂溫存。他到底要甚麼?要個媽嗎?秦雄倒是對她說過:他從小便死了娘,在海上漂泊了一輩子也沒給人疼過。

  說實話,他待她那份真也比對親娘還要孝敬。哪怕他跑到世界哪個角落頭,總要寄些玩意兒回來給她:香港的開什米毛衣,日本的和服繡花睡袍,泰國的絲綢,囉囉嗦嗦,從來沒有斷過,而且一個禮拜一封信,密密匝匝十幾張信紙,也不知是從甚麼尺牘抄下來的:「兆麗吾愛」——沒的肉麻!他本人倒是個癡心漢子,只是不大會表情罷了。有一次,他回來,喝了點酒,一把抱住她,痛哭流涕。

  一個彪形大漢,竟倒在她懷中哭得像個小兒似的。為了甚麼呢?原來他在日本,一時寂寞,去睡了一個日本婆,他覺得對不起她,心裡難過。這真正從何說起?他把她當成甚麼了?還是個十來歲的女學生,頭一次談戀愛嗎?他興沖沖地掏出他的銀行存摺給她看,他已經攢了七萬塊錢了,再等五年——五年,我的娘——等他在船上再做五年大副,他就回臺北來,買房子討她做老婆。

  她對他苦笑了一下,沒有告訴他,她在百樂門走紅的時候,一夜轉出來的檯子錢恐怕還不止那點。五年——再過五年她都好做他的祖奶奶了。要是十年前——金大班又猛吸了一口煙,頗帶惆悵地思量道——要是十年前她碰見泰雄那麼個癡心漢子,也許她真的就嫁了。十年前她金銀財寶還一大堆,那時她也存心在找一個對她真心真意的人。上一次秦雄出海,她一時興起,到基隆去送他上船,碼頭上站滿了那些船員的女人,船走了,一個個淚眼汪汪,望著海水都掉了魂似的。她心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次她下嫁陳發榮,秦雄那裡她連信也沒去一封。

  秦雄不能怨她絕情,她還能像那些女人那樣等掉了魂去嗎?四十歲的女人不能等。四十歲的女人沒有功夫談戀愛。四十歲的女人——連真正的男人都可以不要了。那麼,四十歲的女人到底要甚麼呢?金大班把一截香煙屁股按熄在煙缽裡,思索了片刻,突然她抬起頭來,對著鏡子歹惡地笑了起來。她要一個像任黛黛那樣的綢緞莊,當然要比她那個大一倍,就開在她富春樓的正對面,先把價錢殺成八成,讓那個貧嘴薄舌的刁婦也嘗嘗厲害,知道我玉觀音金兆麗不是隨便招惹得的。

  「大姊——」

  化粧室的門打開了,一個年輕的舞娘走了進來向金大班叫道。金大班正在用粉撲撲著面,她並沒回過頭去,從鏡子裡,她看見那是朱鳳。半年前朱鳳才從苗栗到臺北,她原是個採茶娘,老子是酒鬼,後娘又不容,逼了出來。剛來夜巴黎,朱鳳穿上高跟鞋,竟像踩高蹺似的。不到一個禮拜,便把客人得罪了。童得懷劈頭一陣臭駡,當場就要趕出去。

  金大班看見朱鳳嚇得抖索索,縮在一角,像只小兔兒似的,話都說不出來。她實在憎惡童得懷那副窮凶極惡的模樣,一賭氣,便把朱鳳截了下來。她對童得懷拍起胸口說過:一個月內,朱鳳紅不起來,薪水由她金兆麗來賠。她在朱鳳身上確實費了一番心思,舞場裡的十八般武藝她都一一傳授給她,而且還百般替她拉攏客人。朱鳳也還爭氣,半年下來,雖然輪不上頭牌,一晚上卻也有十來張轉檯票子了。

  「怎麼了,紅舞女?今晚轉了幾張檯子了?」金大班看見朱鳳進來,黯然坐在她身邊,沒有作聲,便逗她問道。剛才在狀元樓的酒席上,朱鳳一句話也沒說,眼皮蓋一直紅紅的,金大班知道,朱鳳平日依賴她慣了,這一走,自然有些慌張。

  「大姊——」

  朱鳳隔了半晌又顫聲叫道。金大班這才察覺朱鳳的神色有異。她趕緊轉過身,朝著朱鳳身上,狠狠地打量了一下,剎那間,她恍然大悟起來。

  「遭了毒手了吧?」金大班冷冷問道。

  近兩三個月,有一個在臺灣大學念書的香港僑生,夜夜來捧朱鳳的場,那個小廣仔長得也頗風流,金大班冷眼看去,朱鳳竟是十分動心的樣子。她三番四次警告過她:闊大少跑舞場,是玩票,認起真來,吃虧的總還是舞女。朱鳳一直笑著,沒肯承認,原來卻瞞著她幹下了風流的勾當,金大班朝著朱鳳的肚子盯了一眼,難怪這個小娼婦勒了肚兜也要現原形了。

  「人呢?」

  「回香港去了。」朱鳳低下了頭,吞吞吐吐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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