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臺北人 | 上頁 下頁 | |
歲除(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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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麼『割靴子』,表姊?」驪珠側過頭來悄悄問劉太太道。 「這個我可不會說,」劉太太笑得掩了嘴巴,一隻手亂搖,「你快去問你們賴大哥。」 賴鳴升並不等驪珠開口便湊近她笑得一臉皺紋說道:「驪珠姑娘,你賴大哥今夜藉酒遮臉。你要聽『割靴子』?我就講給你聽我當年怎麼割掉了我們營長的靴子去。老弟,你還記得李麻子李春發呀?」 「怎麼不記得?」劉營長答腔道:「小軍閥李春發,我還吃過他的窩心腳呢。」 「那個龜兒子分明是個小軍閥!」賴鳴升把上裝的領扣解開,將袖子一撈,舉起酒杯和劉營長對了一口。他的額頭冒起了一顆顆的汗珠子,兩顴燒得渾赤,他轉向了驪珠和俞欣說道:「民國二十七年我在成都當騎兵連長,我們第五營就紮在城外頭。我們營長有個姨太太,偏偏愛跑馬。我們營長就要我把我那匹走馬讓給她騎,天天還要老子跟在她屁股後頭呢,生怕把她跌砸了似的。有一天李麻子到城裡頭去了,他那個姨太太喊了兩個女人到她公館去打麻將,要我也去湊腳。打到一半,我突然覺得靴子上沉甸甸的,給甚麼東西壓住了一般。等我伸手到桌子下面一摸,原來是只穿了繡花鞋的腳兒死死地踏在上面。我抬頭看時,我們營長姨太太笑吟吟的坐在我上家,打出了一張白板來對我說道:『給你一塊肥肉吃!』打完牌,勤務兵來傳我進去,我們營長姨太太早燉了紅棗雞湯在房裡頭等住了。那晚我便割掉了我們營長的靴子去。」 賴鳴升說到這裡,怔了半晌,然後突然跳起身來把桌子猛一拍,咬牙切齒地哼道:「媽那個巴子的!好一個細皮白肉的婆娘!」 他這一拍,把火鍋裡的炭火子都拍得跳了起來,桌子上的人都嚇了一跳,接著大家哄然大笑起來。劉太太一行笑著,一行從火鍋裡撈出了一大瓢腰花送到賴鳴升碟子裡去。 「你知道嗎,老弟?」賴鳴升轉向劉營長說道,「李春發以為老子那次死定了呢。你不是記得他後來把我調到山東去了。那陣子山東那邊打得好不熱鬧。李春發心裡動了疑,那個王八蛋要老子到『台兒莊』去送死呢!」 「老前輩也參加過『台兒莊』嗎?」俞欣突然興沖沖地問賴鳴升道。賴鳴升沒有答腔,他抓了一把油炸花生米直往嘴巴裡送,嚼得哢嚓哢嚓的,歇了半晌,他才轉過頭去望著俞欣打鼻子眼裡笑了一下道:「『台——兒——莊——』,俞老弟,這三個字不是隨便提得的。」 「上禮拜我們教官講『抗日戰史』,正好講到『台兒莊之役』。」俞欣慌忙解說道。 「你們教官是誰?」 「牛仲凱,是軍校第五期的。」 「我認得他,矮矮胖胖的,一嘴巴的湖南丫子。他也講『台兒莊之役』嗎?」 「他正講到日本磯穀師團攻打棗澤那一仗。」俞欣說道。 「哦——」賴鳴升點了點頭。突然間,他回過手,連掙帶扯,氣吁吁地把他那件藏青嗶嘰上裝打開,撈起毛線衣,掀開裡面的襯衫,露出一個大胸膛來。胸膛右邊赫然印著一個碗口大,殷紅發亮的圓疤,整個乳房被剜掉了,塌下去成了一個坑塘。劉太太笑著偏過頭去,驪珠也慌忙捂著嘴笑得低下了頭。賴鳴升指了指他那塊圓疤,頭筋迭暴起來,紅著一雙眼睛說道:「俞老弟,我賴鳴升打了一輩子的仗,勳章倒沒有撈著半個。可是這個玩意兒卻比『青天白日』還要稀罕呢!憑了這個玩意兒,我就有資格和你講『台兒莊』。沒有這個東西的人,也想混說嗎?你替我去問問牛仲凱:那一仗我們死了幾個團長、幾個營長?都是些甚麼人?王銘章將軍是怎麼死的?他能知道嗎?」 賴鳴升一面胡亂把衣服塞好,一面指手劃腳地對俞欣說道:「日本鬼打棗澤——老子就守在那個地方!那些蘿蔔頭的氣焰還了得?戰車論百,步兵兩萬,足足多我們一倍。我們拿甚麼去擋?肉身子!老弟。一夜下來,我們一團人不知打剩了幾個。王銘章就是我們的團長。天亮的時候,我騎著馬跟在他後頭巡察,只看見火光一爆,他的頭便沒了,他身子還直板板坐在馬上,雙手抓住馬韁在跑呢。我眼睛還來不及眨,媽的!自己也挨轟下了馬來,我那匹走馬炸得肚皮開了花,馬腸子裹得我一身。日本鬼以為我翹掉了,我們自己人也以為我翹掉了。躺在死人堆裡,兩天兩夜也沒有人來理。後來我們軍隊打勝了來收屍,才把老子挖了出來。喏,俞老弟,」賴鳴升指了指他右邊的胸膛,「就是那一炮把我半個胸膛轟走了。」 「那一仗真是我們國軍的光榮!」俞欣說道。 「光榮?」賴鳴升哼了一下,「俞老弟,你們沒上過陣仗的人,『光榮』兩個字容易講。我們國民軍,別的仗不提倒罷了,要提到這一仗,俞老弟,這一仗——」 賴鳴升說到這裡突然變得口吃起來,一隻手指點著,一張臉燒得紫脹,他好像要用幾個轟轟烈烈的字眼形容「台兒莊」一番,可是急切間卻想不起來似的。這時窗外一聲劃空的爆響,窗上閃了兩下強烈的白光。沉默了許久的劉英,陡然驚跳起來,奔向門口,一行嚷道:「他們在放孔明燈啦。」 劉營長喝罵著伸出手去抓劉英,可是他已經溜出了門外,回頭喊道:「賴伯伯,等下來和我放爆仗,不要又黃牛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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