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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青(5)


  「今天要不是師娘在這裡,我就要說出好話來了,」朱青走到我身邊,一隻手扶在我肩上笑著說道,「師娘,你老人家莫見怪。我原是召了這群小弟弟來侍候你老人家八圈的,哪曉得幾個小鬼頭平日被我慣壞了,嘴裡沒上沒下混說起來。」

  朱青用手戳了一下那個姓劉的額頭,說道:「就是你這個騷包最討人嫌!」

  說著便走進廚房裡去了。小顧也跟了進去幫朱青端菜出來。那餐飯我們吃了多久,姓劉的和姓王的便和朱青說了多久的風話。

  自那次以後,隔一兩個禮拜,朱青總要來接我到她家去一趟。可是見了她那些回數,過去的事情,她卻一句也沒有提過。我們見了面總是忙著搓麻將。朱青告訴我說,小顧甚麼都不愛,惟獨喜愛這幾張。他一放了假,從桃園到臺北來,朱青就四處去替他兜搭子,常常連她巷子口那家雜貨店一品香老闆娘也拉了來湊腳。小顧和我們打牌的當兒,朱青便不入局,她總端張椅子,挨著小顧身後坐下,替小顧點張子。她蹺著腳,手肘子搭在小顧肩上,嘴裡卻不停的哼著歌兒,又是甚麼《歎十聲》,又是甚麼《怕黃昏》,唱出各式各樣的名堂來。有時我們打多久的牌,朱青便在旁邊哼多久的歌兒。

  「你幾時學得這麼會唱歌了,朱青?」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道,我記起她以前講話時,聲音都怕抬高些的。

  「還不是剛來臺灣找不到事,在空軍康樂隊裡混了這麼些年學會的。」朱青笑著答道。

  「秦老太,你還不知道呀,」一品香老闆娘笑道,「我們這裡都管朱小姐叫『賽白光』呢。」

  「老闆娘又拿我來開胃了,」朱青說道,「快點用心打牌吧,回頭輸脫了底,又該你來鬧著熬通宵了。」

  遇見朱青才是三、四個月的光景,有一天,我在信義路東門市場買滷味,碰見一品香的老闆娘在那兒辦貨,她一見了我就一把抓住我的膀子叫道:「秦老太,你聽見沒有?朱小姐那個小顧上禮拜六出了事啦!他們說就在桃園的飛機場上,才起飛幾分鐘,就掉了下來。」

  「我並不知道呀。」我說。

  一品香老闆娘叫了一輛三輪車便和我一同往朱青家去看她去。一路上一品香老闆娘自說自話叨登了半天:「這是怎麼說呢?好好的一個人一下子就沒了。那個小顧呀,在朱小姐家裡出入怕總有兩年多了。初時朱小姐說小顧是她幹弟弟,可是兩個人那麼眉來眼去,看著又不像。我們巷子裡的人都說朱小姐愛吃『童子雞』,專喜歡空軍裡的小夥子。誰能怪她呀?像小顧那種性格的男人,對朱小姐真是百依百順,到哪兒去找?我替朱小姐難過!」

  我們到了朱青家,按了半天鈴,沒有人來開門,不一會兒,卻聽見朱青隔著窗子向我們叫道:「師娘、老闆娘,你們進來呀,門沒有閂上呢。」

  我們推開門,走上她客廳裡,卻看見原來朱青正坐在窗臺上,穿了一身粉紅色的綢睡衣,撈起了褲管蹺起腳,在腳趾甲上塗蔻丹,一頭的發卷子也沒有卸下來。她見了我們抬起頭笑道:「我早就看見你們兩個了,指甲油沒幹,不好穿鞋子走出去開門,教你們好等——你們來得正好,晌午我才燉了一大鍋糖醋蹄子,正愁沒人來吃。回頭對門余奶奶來還毛線針,我們四個人正好湊一桌麻將。」

  正說著余奶奶便走了進來。朱青慌忙從窗臺上跳下來,收了指甲油,對一品香老闆娘說道:「老闆娘,煩你替我擺擺桌子,我進去廚房端菜來。今天都是太太們,手腳快,吃完飯起碼還有二十四圈好搓。」

  朱青進去廚房,我也跟了進去幫個忙兒。朱青把鍋裡的糖醋蹄子倒了出來,又架上鍋頭炒了一味豆腐。我站在她身旁端著盤子等著替她盛菜。

  「小顧出了事,師娘該聽到了?」朱青一邊炒菜,頭也沒有回,便對我說道。

  「剛才一品香老闆娘告訴我了。」我說。

  「小顧這裡沒有親人。他的後事由我和他幾個同學料理清楚了。昨天下午,我才把他的骨灰運到碧潭公墓下了葬。」

  我站在朱青身後,瞅著她,沒有說話,朱青臉上沒有施脂粉,可是看著還是異樣的年輕朗爽,全不像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大概她的雙頰豐腴了,肌膚也緊滑了,歲月在她的臉上好像刻不下痕跡來了似的。我覺得雖然我比朱青還大了一大把年紀,可是我已經找不出甚麼話來可以開導她的了。朱青俐落地把豆腐兩翻便起了鍋,然後舀了一瓢,送到我嘴裡,笑著說道:「師娘嘗嘗我的『麻婆豆腐』,可夠味了沒有?」

  我們吃過飯,朱青便擺下麻將桌子,把她待客用的那副蘇州竹子牌拿了出來。我們一坐下去,頭一盤,朱青便撂下一副大三元來。

  「朱小姐」,一品香老闆娘嚷道,「你的運氣這麼好,該去買『愛國獎券』了!」

  「你們且試著吧,」朱青笑道,「今天我的鋒頭又要來了。」

  八圈上頭,便成了三歸一的局面,朱青面前的籌碼堆到鼻尖上去了。朱青不停的笑著,嘴裡翻來滾去嚷著她常愛唱的那首《東山一把青》。隔不了一會兒,她便哼出兩句:

  噯呀噯噯呀,
  郎呀,採花兒要趁早哪——

  1966年《現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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