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孽子 | 上頁 下頁
九〇


  「哦,也難怪,都飛到高枝兒上去了,」楊教頭又哼了一下,「別人我也不理論,我只怪吳敏那個孩子,算我白疼了他!」

  「請師傅不要錯怪小敏,」我連忙解說道,「小敏那個張先生又進了醫院,這次更凶,動都不能動了,小敏一步都離不開,扶上扶下,全靠他。小敏今夜還特別要我帶口信來跟師傅請罪,他說連明天大年初一他都沒法去跟師傅拜年了。」我從夾克口袋裡掏出了一隻紅蠟紙包住的小盒子來,裡面是一根鑲著藍珠子的鍍銀領帶夾,是吳敏托托我買的,「這點小禮物是小敏要我帶給師傅的。」

  「唔,」楊教頭接過那只小盒子,臉上的顏色才緩和了下來,語氣也鬆動多了,「我說嘛,吳敏看來也不像個沒良心的孩子。」

  楊教頭捧著那只小盒子,肥胖滾圓的臉上終於露了一絲笑容來。

  「阿青。」原始人阿雄仔蹭過來,張開兩隻巨臂將我一把環抱住。

  「噯呀,」我給阿雄仔箍得一身發痛,「輕些,輕些,阿雄仔,我的骨頭要斷了!」我笑著叫道。

  阿雄仔放開我,呵呵的笑著,雙手將我滿頭滿臉亂摸一陣。我在他那寬大的胸膛上搥了一拳,笑道:「怎麼樣,阿雄仔,你這頂帽子標緻得很呀!」

  阿雄仔伸手到腦後揪住那顆紫絨球,洋洋得意的說道:「達達買給我的!」

  我從另外一隻夾克口袋裡摸一隻塑膠袋的巧克力糖來,巧克力包著金的銀的,五顏六色的錫紙,我擎到阿雄仔臉上搖晃了一下,逗他道:「阿雄仔,叫我一聲哥哥,這袋巧克力糖就送給你。」

  「哥哥、哥哥。」阿雄仔叫著,卻一把將那袋巧克力糖攫走了。

  「達達——糖糖——」阿雄仔高舉著那袋五顏六色的巧克力糖歡呼道。

  「下流東西!」楊教頭喝斥道,「還有臉在這裡獻寶呢!」

  我陪著楊教頭,在臺階上來回的走了兩趟,一邊向他報告各人的近況。

  「小玉那個狐狸精,在東京混得怎麼樣了?」楊教頭問起小玉道。

  「小玉在新宿的gay bar裡紅得很呀!」我笑道,「他天天在吃『沙西米』呢。」

  「這個小屄養的!」楊教頭笑駡了一句,卻贊道:「還是那個小狐狸行!」

  我又談起我去桃園輔育院去探望老鼠來,老鼠向我哭訴,他在裡面給那些小流氓欺負得很慘,不過提到染織訓練,老鼠又破涕為笑,喜孜孜的談起他的學習心得來。他說染織科的老師傅對他大加賞識,拿他的作品在班上示範。

  「老鼠伸出雙手給我看,他的十個指甲裡都滲了顏色進去,紅紅綠綠,洗也洗不掉。」

  「那個小賊麼?」楊教頭鼻子眼裡哼了一聲,「依我的脾氣早該把他那雙賊爪子剁掉了!」

  除夕夜,大家回到公園這個老窩裡來團拜似的,大部分的人都在寒流裡飛了回來,在蓮花池的臺階上,擠成了一團,互相呵噓取暖。我們從鼻子嘴巴裡噴出來的熱氣,在寒流中,化成了一道道的白霧。蓮花池的四周,增加了幾盞柱燈,把三水街那群小麼兒身上大紅大紫的太空衣,照得愈更鮮明。那群小麼兒仍舊三五成群,勾肩搭背,示威似的在臺階上來回的踏走著。

  花仔不唱《三聲無奈》了,興致勃勃的又在唱起《望春風》來。趙無常愈來愈沒落,披著一件黑色的舊風衣,委靡的縮在一角。他那些陳舊的故事,講過許多遍,連他自己也無精打采,聽的人也就興趣索然。老龜頭的下流動作,激起了公憤,遭到大家的排斥,已經不敢上臺階了,只有躲在黑暗裡遠遠的一角,幹瞅著。聚寶盆的盧司務盧胖子,仍舊笑得像尊歡喜佛一般,在選擇一塊最精瘦的排骨。

  宵禁解除後,藝術大師又恢復了他的「百子圖」的巨作,最近的一個模特兒,又是一個三重鎮來的野娃兒,據說非常原始,完全可以代替給送去火燒島上的那頭鐵牛。開始還踟躕,後來終於忍耐不住,幾個膽怯的大學生也鼓起勇氣,步上了蓮花池畔的石階,幾個充員士兵最後也趕來了,於是老年的、中年的、少年的、社會地位高尚的、社會地位卑下的、多情的、無情的、痛苦的、快樂的,種種不同的差異區別,在這個寒流來臨的除夕夜,在這沒有月亮卻是滿天星斗的燦爛夜空下,在新公園蓮花池畔我們這個與外面世界隔絕的隱密王國裡,突然間通通泯滅消逝。我們平等的立在蓮花池的臺階上,像元宵節的走馬燈一般,開始一個跟著一個,互相踏著彼此的影子,不管是天真無邪,或是滄桑墮落,我們的腳印,都在我們這個王國裡,在蓮花池畔的臺階上留下一頁不可抹滅的歷史。

  正當大家循著規律繞著池子行走時,突然間,隊伍裡起了騷動。原來剛剛消息傳來,八德路盛公館裡,我們那位年高望重的耆宿萬年青電影公司董事長盛公要開一個年夜「派對」,慶祝新年,「派對」晚上十點開始,於是掀起了一陣嗡嗡嚶嚶充滿了興奮期待交頭接耳的隱語。最先走下臺階呼嘯而去的是那群穿著大紅大紫太空衣的三水街小麼兒,不一會兒,幾個大學生也消悄的溜了下去,於是一個又一個,一群又一群,離開了蓮花池,到公園外,乘上摩托車、計程車、私家小汽車,像一群夜裡的蝙蝠,往同一個地點,八德路盛公館飛奔投去。

  「小萬、小趙、金旺喜、賴文雄。」楊教頭好像軍隊裡點名似的唱道。

  「來了,師傅。」幾個年輕的聲音一齊答應。

  於是新公園裡的總教頭楊金海楊師傅,最後也步下了臺階,前呼後擁,團團圍著幾個十六、七歲的子弟兵,由超級巨人原始人阿雄仔押後,一隊新的楊家將浩浩蕩蕩,邁出新公園外。

  頃刻間,蓮花池畔倏地沉寂下來,那一片臺階石欄,竟變得無限空曠。我一個人繞著那空寂的蓮花池走了兩周,我的腳步聲,在空階上橐、橐、橐,一聲聲清脆的迴響著。我發覺幾個月沒有來,蓮花池連最後幾片蓮葉也枯殘消失了,定定的一池水裡,映著滿天亮晶晶的星火。我不禁驀然一驚,算算自從去年五月裡那個異常晴朗的下午,我讓父親逐出了家門,在臺北的街頭流浪到半夜,最後終於跨入了新公園我們這個王國裡來,前後也不過九個多月,但我感到那已經恍惚是發生在前一世的事情,那樣遙遠,那樣渺茫。我記得那個五月的夜裡,月亮是紅的,我進到公園裡來,心中充滿了懼畏、恐怖、緊張,又有一點莫名的亢奮,我餓得饑腸轆轆,頭在發暈,全身一直抖著爬上臺階鑽進池中那個八角亭閣裡,躲藏起來。

  忽然間,橐、橐、橐,蓮花池的另一端石階上也響起了一陣孤獨的腳步聲,一個高大瘦長的身影朝我踱了過來,他穿著一件深色的長大衣,衣角飄飄的拂揚著。

  「阿青,」王夔龍走了過來,向我招呼道。在夜裡,王夔龍那雙深坑的眼睛又如同原始森林中的磷光般,碧灼灼的燃燒起來。

  「王先生。」我驚喜的叫道。

  「我心裡想,今晚會在這裡見到你,阿青。」王夔龍說道。他的聲音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奮。

  「王先生,真的,我也在等候你。」我說,剛才其他的人都離開蓮花池去赴盛公的「派對」,也有人邀我一起去,我回絕了,當時我不明白為甚麼要一個人留在這裡,冥冥中,我只覺得我在等一個人。現在我知道,我在等候王夔龍,我們黑暗王國裡那則神話中的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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