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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第四部:那些青春鳥的行旅

  一

  小玉來信

  阿青:

  我終於來到東京了!今天是我到達日本的第十天,可是有時還不敢相信,以為自己在作夢。尤其有幾次半夜醒來,我以為還睡在臺北錦州街麗月姐那間小屋子裡。直到我伸頭出去,看到窗外新宿那些紅紅綠綠的霓虹燈,才松了一口氣:果然到了東京了!這次跳船出人意料的順利,全靠龍船長龍王爺。我把實況都告訴了他,當然還施了一些苦肉計,龍王爺知道我到日本是去找自己的父親,善心大動,不但讓我開溜,還介紹我到「大三元」中華料理去做事。「大三元」的老闆從前也是翠華號的三副,一樣也跳了船,對我還很照顧。誰說天下沒有好人?龍王爺就是個活菩薩,以後我發達了,一定替他立個長生牌位。你放心,我在翠華號上並沒有讓那些爛水手動過一根毛。有一個廣東佬要認我做「契弟」,他拿了一件開什米的絨背心,香港貨,要送給我,那個馬鹿野郎想打小爺的主意呢!我對他說:「我剛生過淋病。」他瞪了我一眼,把那件背心又拿了回去。

  東京叫人興奮、叫人著迷、叫人心驚膽跳!昨天我去逛銀座,看見那麼多的車子、人、高樓、大廈,我恨不得跳起來大叫。銀座就是咱們的西門町,可是要比西門町大個一百倍,說到氣派,那就更不能比了!我看日本佬闊得很呀!穿的戴的,個個有車。我喜歡這裡的繁華,百貨公司之多之大,買不起進去逛逛也是好的。難怪我那個野郎老爸要替資生堂做事,我到銀座最大的一家百貨公司松阪屋,看到資生堂的化妝品占了七樓一層樓!乖乖,名堂之多,嚇死人的。

  誰知道,也許以後我也在資生堂謀得到一份差事呢,說不定爬得比我老爸的位置還高,那樣,我阿母便不愁胭脂水粉搽了!不過這些都還言之過早,我目前最大的苦惱是不會說日本話,滿街嘰嘰呱呱的東洋屁,一句也不懂,啞巴似的,只有跟著他們打恭作揖裝內行。不過我的日文課已經開始了,老師是「大三元」的三廚,也是一個跳船的水手,在日本多年,是個地道「老東京」。第一課他教我,日文打炮叫做「塞股死、塞股死」。我學得很快,他認為我的日文頗有前途。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這是我們小學校長告訴我們的。

  事實上我在「大三元」的工作是在廚房裡打雜,從拔雞毛、剝蝦殼,到涮鍋洗灶。甚麼水晶雞、松鼠黃魚,在臺北烹飪學校學的那一套,這裡全派不上用場。「大三元」的大司務凶如閻羅,連老闆都讓他三分。我的蝦子剝慢了些,他便直起兩隻眼睛罵山門。我當然沒有回嘴,君子能屈能伸,現在我的翅膀羽毛還沒長齊,暫且忍氣吞聲。不過我趁他沒在意,他炒的那盆茄汁蝦仁,其中兩隻最大的蝦子,我手一拈,便下了肚。

  我現在睡在「大三元」二樓一間貨倉裡,活動空間只有四個榻榻米大。貨倉裡堆滿了蝦米、幹鮑、豆豉、鹹魚、皮蛋,十天下來,我已經被薰陶得香臭不分了。不過東京的房租貴得驚人,比臺北起碼高十倍。有這個四個榻榻米的地方睡睡覺,至少目前我已經很滿足了。只是偶爾半夜醒來,會想到臺北,想到你們。你呢,阿青,你好嗎?小敏呢?老鼠那個小賊呢?見到師傅就替我問安,我會給他寫信報告的。如果趙無常那批老玻璃問起來,不要告訴他們我在「大三元」打雜,你跟他們說:王小玉在東京抖得很呀!

  祝

  新年快樂

  小玉 十二月三十日

  又:你不是老笑我做櫻花夢嗎?現在我的夢裡真的有了櫻花了。明年春天,櫻花開的時候,我會穿了和服在櫻花樹下照張相片寄給你。

  給小玉的信

  小玉:

  接到你的信,我們才松了一口氣。這幾天我常常跟吳敏說,不知小玉跳船跳上岸沒有,有沒有給日本政府捉了去。我把你的信拿去給吳敏看,他一興奮,便去買一瓶啤酒回來,我們兩人對飲了幾大杯,為你慶祝。我們說,小玉到底是個九尾狐,怎麼就讓他混到東京去了!你信上把東京說成個花花世界,我看你如魚得水,樂不可支的模樣。你快去嘗嘗東京的「沙西米」,下次寫信告訴我們是甚麼滋味。前天在西門町你猜我碰到誰?老周!那個胖阿公也聽聞你去了日本,酸溜溜的對我說道:「聽說那個小賣貨賣到日本去了?我看他在東京也賣不出幾文錢!」我漫不經意的答道:「人家那個華僑乾爹接他去了,小玉來信說,乾爹剛帶他去箱根洗過溫泉澡呢。」老周嘿嘿冷笑了兩聲,我看他至少也信了一半。

  自從你離開後,我們這個圈子裡,幾經波折,有了很大的變化。咱們安樂鄉正式歇業了。《春申晚報》那個樊仁又寫了兩篇報導,而且愈寫愈明,只差沒把盛公的名字點出來。萬年青董事長為此苦惱不堪,聽說他暗地裡還塞了不少錢,才把那個爛記者的嘴堵住。當然,咱們安樂鄉就開不下去了。師傅最傷心,關門的那天,師傅跟我們幾個人在安樂鄉里喝得酩酊大醉,師傅對我們說道:「兒子們,你們自己飛吧,師傅顧不得你們了。」說著便掉下了兩滴眼淚來,倒是把阿雄仔嚇壞了,拉著師傅的手直叫達達。上個星期我經過安樂鄉的門口,早已換了新主,改名字叫「香妃」,變成個招徠日本人的酒館,聽說有酒女陪酒的。

  我現在在中山北路的「圓桌」當酒保,這是一家高級酒吧,滿有情調。這裡的顧客也很高級,大多數是來幽會談戀愛的哥兒姊兒,一杯薄荷酒泡一夜。我的薪水還不錯,三千塊一個月,那些哥兒當著女朋友的面,小費給得特別甜。我的工作還算輕鬆,調完酒,便坐著聽答錄機裡翻來覆去的《藍色多瑙河》。我已搬出傅老爺子的家了,傅老爺子遺囑裡把他的房子捐給了靈光育幼院。靈光的院長來把房子收走了。傅老爺子生前在靈光育幼院裡認養了一個殘障兒童,他叫傅天賜,生下來便沒有手的。現在我常去看他,教他用嘴巴寫字。我也去看過麗月姐,可惜她把我們從前那間房租走了,要不然我會搬回錦州街的,我喜歡吃阿巴桑做的魷魚炒酸菜。麗月姐告訴我,你母親知道你跳船上了岸,笑得嘴巴都歪了。她說她在等你接她到東京去呢。我現在住在大龍峒,房租稍微貴了些,不過房間還寬敞,通風也不錯,而且沒有鹹魚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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